洛北轻轻一笑,递给吴钩赵县令之死的卷宗:“你看,御史确实走访了乡间。但他有县丞、里正陪同,得不到这些流民的信任。这些流民之间必然互相掩护,他哪里能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吴钩说:“我立刻找衙役把这些人都拘来讯问。”
“哎,急什么?到了公堂上,恐怕这些人就更不会讲实话了。”洛北站起身来,“正好,文书我今天是看够了,我去走一走,明天中午之前回来。”
吴钩立刻跳了起来:“这可不行,公子爷,来这里之前,裴老板和我说过,公子爷年少,喜欢白龙鱼服之游,他可让我看着你,不准你再孤身犯险!”
洛北一听是裴伷先的嘱咐,顿觉头痛:“伷先又不在这儿。再说,我这不是带上武器了吗?若是情势不好,我绝不轻易出头。”他话音未落,就要出门,吴钩却结结实实地往他身前一站:
“不行,公子爷,我是答应过裴老板的。”
洛北自认足智多谋,对上这样的下属也是无可奈何:“好吧,明日中午,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带上衙役到流民聚集的地方去找我。这样总行了吧?”
吴钩知道自己犟不过洛北,只得点头答应。洛北回到房中,换上一身破烂的窄袖胡服,带上弓箭和宝刀,自县衙的后院翻了出去。
流民聚集的地方在沙山与河湾之间,地上多是沙砾碎石,洛北走了几步,差点踩到了一家的菜苗,便有个男人站起来用外地口音喝斥他:“走路看着点!”
“我不知道,我.....新来,新来的。”洛北用一口夹杂着突厥语的汉话与他对答,“来投奔,投奔亲戚。”
那男人瘦而高,一身皮肤都被边地的太阳晒得黑亮,走过来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突厥人?”
洛北指了指太阳的光芒,又指了指自己:“乌特。”
那男人也听得懂一点突厥话,知道乌特是光明的意思:“哦,你是说你叫乌特是吧?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被官差打的?”
洛北身上的伤痕是在酷吏手中留下的,此刻倒阴差阳错,成了他和这群流民混熟的敲门砖:“不,不,突厥人的贵族,坏。”
“哼,你在这里待得多了就知道。这帮当官儿都是一样的狗东西,到了哪儿都是咱们穷棒子挨骂挨打。”那男人道,“我叫许平,是从隔壁的定安县逃过来的,你要投奔哪个亲戚?我帮你打听打听。”
“巴彦。”洛北顺口说了一个他在之前的案卷上看到过的名字。
许平点了点头,带着他穿过几片凹凸不平的菜地,进了流民聚集的地区内。流民们极少有钱盖砖木房子,要么就像牧民那样搭着帐篷,要么就用芦苇、树枝搭着棚子。一处空地上点着火堆,那些没有地方居住的人便聚集在火堆边烤火。
许平找了个正在烤火的突厥人:“喂,大哥,听过个叫巴彦的人么?”
那突厥人摇了摇头,又问旁边的几个突厥人,一个披着毡帽的突厥老人揉了揉脑袋:“那,那不就是三年前死在牢里的那个人吗......”
“死在牢里?”洛北立刻提高调门,用突厥话问道,“我的叔叔怎么死在牢里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叫孙二的汉人说我们这些人谋害了他的哥哥孙大。县令就把我们都抓了去,把我们编成十个一组,挨个拿荆条打。巴彦和另外一个汉人见有个人被打死了,就站出来说,是自己杀的人。”另外一个低着头的突厥人道。
那突厥老人唉声叹气:“可他们站了出来,那县令还不肯饶恕我们,一定要我们招认尸体头颅的下落。这才把他们两个打成重伤,叫他们死在狱中的。”
“一定是那个孙二故意陷害我们。我要杀了他为叔叔报仇。”洛北怒不可遏,当场拎起弓箭就要走,被周围三两个突厥人一起拦了下来。其中一人对他喝道:“那孙二早搬到县里去居住了,你当自己还在草原上,可以随意杀人吗?”
洛北垂头丧气地坐回火堆边,脸上露出悲伤神情,不一会儿就痛哭起来。
许平见他哭得实在伤心,便坐到他身边安慰道:“乌特兄弟,你一个大小伙子,又有弓箭,干点什么不能糊口。你的叔叔已经为了这桩案子送了命,你何苦要搅到里面去?”
洛北擦了擦眼泪:“我们突厥人,血仇,一定要报。”
“你这小子怎么冥顽不灵的?”一边的突厥人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咱们这些流民没有户籍,不受官府的管辖,本来就是官府的肉中刺眼中钉,你还一个劲儿地往里扎,生怕那些当官儿的不收拾你,是不是?”
许平也劝他:“我可听说了,那新来的县令是个厉害角色,一出手就把河里的大鱼给料理了,恐怕也是个杀人如麻的人。”
洛北见他们说得决绝,只得低头哭了一阵。到了后半夜,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睡了过去,那突厥老人却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孩子,你是从哪片草原上来?”
洛北背后一凉,他哪里知道巴彦是从哪个部族里逃过来的,只得随口应付道:“我不知道,我之前跟着默啜大汗的儿子拓西可汗。”
“我明白了,你大概曾经也是乌特特勤的族人吧?所以才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突厥老人抬着眼,看着天边的金星,在突厥文化里,金星也是光明的象征,“如果伟大的乌特特勤在天上的英灵能够看到他的族人们都受着这样的苦,一定会降下愤怒的火焰。”
“可是,”洛北问:“乌特特勤已经去世很久了,为什么你们还在怀念他?”
老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突厥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为我们争取牧场,替我们减少赋税,帮我们治愈病痛......之前从来没有一位叶护和特勤像他那样照顾我们。之后也没有,否则我就不会背井离乡地逃到这里来了。”
洛北盯着火焰,陷入一片沉默,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很多年后能从最贫苦的突厥牧民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在草原上生活过,知道对于艰苦的游牧生活来说,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只是杯水车薪,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帮助,也让别人这样长久地感激涕零。
“至于你的叔叔。你说的很对,是孙二故意陷害我们。”老人继续说,“那几天,孙二和巴彦、还有几个青年一起出门打猎。孙大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过门。我们害怕出事,就进去看了看。那孙二回来之后。我们便谎称孙大有病,要替他掩埋尸首,可这孙二无论怎么说都要开棺验尸,我们只好告诉他发现尸首的时候就没有头颅,才替他开了棺。结果他立刻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杀了他的哥哥......孩子,这件事情是巴彦和那个汉人替我们所有人顶了罪。”
洛北皱了皱眉:“怎么不去报官呢?”
“官府的人什么时候偏向过我们?那些汉人还好,我们连汉话都不会说,一去了公堂,不就是等着挨打吗?”突厥老人说,“那孙二回来之后,无论怎么说都要开棺验尸,我们告诉他发现尸首的时候就没有头颅,才替他开了棺。结果他立刻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杀了他的哥哥......孩子,这件事情是巴彦和那个汉人替我们所有人顶了罪。”
洛北点了点头。老者又情不自禁地说起其他的事情,什么山神、伟大的祖先们和遥远草原上的故事。洛北在他平稳的絮叨声中闭上双眼,把头靠在膝盖上,疲惫地睡着了。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许平蹲在他面前戳了戳他:“喂,乌特兄弟,醒了?我昨天就想问你,你带着弓箭,你的箭法怎么样?”
洛北努力睁开眼睛,他昨晚演戏演得太过投入,把自己眼睛哭得有点肿:“还可以吧。”
“这句突厥话我听懂了,就是还可以,是不是?”许平激动道:“我跟你说,县外林子里有几只野狐狸,长得膀大腰圆,皮毛顺滑,咱们不如去把它们猎了,打几张皮子回来补贴家用?”
县外林子就是前任县令的尸首被发现的地方。洛北想了想,点头应允。许平欢欣鼓舞,又叫上几个带着弓箭的男人一道出发。几人约定打回猎物均分,便一道出发了。
林子中晨雾深重,几个人分头去寻找猎物的踪迹。洛北一边寻找,一边踱到了案卷上记载赵县令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那里的树木遮天蔽日,落叶已被踩得很实。
洛北低头掀开几层树叶,终于发现几片树叶上残留的血迹。他把树叶放在鼻尖闻了闻,不禁陷入一片沉思。
“喂!乌特兄弟!你在哪儿干什么呢?”许平一声怒吼,叫醒了洛北的沉思。他感受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几乎下意识就地打了个滚,正躲过了一只扑过来的老狼。
那只狼灰扑扑的,老而干瘦,显然是离群索居,多日不曾进食。此刻被洛北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吸引而来,正小心地打量眼前这个庞大的猎物。
距离太近,弓箭是派不上用场的。洛北丢下弓箭,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唐刀,日光之下,狼头的纹样一闪而过。他死死地握紧唐刀,与狼油绿的眼睛对视。
忽而狼的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纵身往上一扑,力道惊人。洛北不敢正面对其锋芒,忙侧身一滚,才躲开这一扑。
那狼不甘就此止步,腰胯一扭转头又转头向他扑来。
洛北没想到这老狼动作如此敏捷,只得后撤几步,待到脚后跟碰到树干,已是避无可避,眼见狼爪要搭到他的双肩,他反手刺出唐刀,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
老狼哀嚎一声,退开在半步开外,忽而夹紧尾巴,全身绷紧,弓背收力,再次往洛北身上扑去,洛北侧身一避,削金断玉的陨铁唐刀在手中挽了半个刀花,斩下了老狼的脑袋。
洛北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却看到几个同来打猎的青年呆若木鸡地站在林间:“哎,想不想分钱了?”
许平同几个人一道挤过来:“这......这是怎么能做到的?乌特兄弟,你这也太厉害了吧?这这,人说万军不挡之勇,也不过如此了吧?”
几个青年纷纷应和,都说洛北身手矫健,动作果断,实乃生平仅见。
洛北没有答话,只让这几个人把狼料理干净带回去,自己则走向城门的方向。
“你去哪?”许平问他,“你别是真的想要杀孙二报仇吧?”
洛北轻轻一笑:“我确实想为枉死之人报仇,但不是以刺杀这种方式。”
许平放下心来,跟着一众青年走出好远,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一看,道路上哪有洛北的影子?他猛拍大腿:
“不对,不对,那小子——什么时候汉话说的那么好了?”
叶护是突厥最高等的爵位。
洛·有黑锅先往拓西可汗身上扣·北
此刻长安城里的裴伷先:阿嚏——公子是不是又在偷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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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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