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舅父的形象问题
却说沈知微于坊间思索人偶之际,许谦正在礼部僚署上值。
晨光自高窗洒落,映得案上青瓷笔洗泛起粼粼波光。许谦衣袍整肃端坐在主事厅的案前,腰中革带以精致的青缎包覆,上镶一块素雅白玉,边角纹饰犹如流云般清雅流畅。虽然式样不算华丽,却自有一份沉稳、庄重。革带将许谦原本略显随意的身姿勾勒得笔挺,将腰间稍许的宽松掩得恰到好处,衬出他身形清朗,儒雅端正。这一身打扮,与许谦平素的质朴形成对比。尤其是革带末端缀饰的流苏,微微摇曳间,似有一丝灵动之气,使他原本稍显木讷的气质添了些许生动。
“许主事今日这身行头,倒像是从《职贡图》里走出来的。”员外郎郑昌捧着茶盏悠悠踱步过来,细长的眼睛眯成缝,“这革带的云纹镶玉,怕不是出自西市胡商之手?”
许谦搁下松烟墨,刚要起身回礼,却被郑昌按着肩膀压回座席:“莫慌莫慌,某不过白问一句。上月犬子及冠礼的玉带钩,就是托波斯商人寻的蓝田玉料——” 他忽然压低声线,俯下身,自以为轻言细语:“听说平康坊新开了家粟特人铺子,专售大食国螺钿,改日…”
正说着,主客司郎中李穆捧着卷宗从廊下经过,闻言驻足笑道:“郑员外莫要带坏老实人。许主事这身装束,正合《开元礼》'文官常服,青缎为要,佩玉以彰德'的规制。“他目光扫过许谦腰间,“倒是这流苏结的编法,好巧思,倒像是借鉴了吐蕃使臣的蹀躞带样式?”
许谦耳尖微红,忙起身作揖:“郎中慧眼。下官家中甥女顽皮,非说蹀躞带上的缨络能压住袍角,这才......”
“妙哉!”郑昌突然抚掌大笑,“上月鸿胪寺接待回纥使团,那群胡儿见着某的蹀躞带好看,就嚷着要换酒喝。许主事这革带风仪更胜,可小心些这帮粗人,没得两坛剑南烧春你恐怕护不住啊。”
许谦听罢,连忙拱手作揖,面上虽谦逊,心中却略感得意。他素日里性情木讷,常觉不为人注目,今日竟因仪容获赞,心中欢喜。“谬赞,谬赞!下官何敢妄言风仪,不过是昨夜家中外甥女顽愚,见官袍有损,擅自修补。又因嫌我不谙打点,替我整理衣冠,这才显得稍具精神,实不敢当诸位夸奖。”
众人谈笑间,崔怀瑾恰自值房缓步而出,未曾开口,听到大家所议话题,目光微转,略停于许谦腰间的革带与衣襟交接处。只见官袍经精心修缮,针脚细密,纹理规整,连山形纹里暗藏的金线都重新捻过,在日光下流转着碎芒。唯有云纹末处的几针稍显纤微差异,但被革带巧妙遮掩,丝毫不损整体气度。他忽而记起日前在‘青纹锦’绣坊,曾见一女子仪态端庄,言辞温雅,正在挑选针线,说是为家中在礼部任职的长辈修补官袍。今日听闻许谦言及衣袍补缀出自外甥女之手,心下不禁暗合。
再细看许谦腰间那条白玉同色的革带将青色官袍勾勒得线条分明,沉稳之中透出几分清隽之气。相比往日平平无奇的模样,整个人气度焕然。崔怀瑾暗忖:果然得体的装饰能化人气韵,巧饰点睛往往令人焕发新貌。
散衙后,许谦自官署回来,脚步轻快,显然心情颇好。竟特地绕道东市,破天荒买了包糖渍樱桃,用油纸包着揣在袖中。刚进家门就撞见厨娘端着蒸饼出来,那胡麻香气勾得他肚子咕咕直叫,才觉得半日时光与同僚攀谈,实在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平日僚属里大家聊天,他思辨不够机智,口舌慢,往往并不多话,只埋头打下手,未察觉这你来我往间的机锋如此累人。
他换下官袍,抚着整齐的衣襟,笑着对沈知微说:“熙熙,今日你的巧手可是让我倍受称赞,连李郎中都夸我仪容得体,我哪里敢当,只道家下外甥女指点。”说着从袖中掏出糖渍樱桃,“东市老刘头家的,记得你最爱这个。”
沈知微闻言,正将一卷仿画的细纹样式图收入锦囊,抬眸笑回:“舅父是朝廷官员,位高德隆,今日之赞誉与其说是儿之巧,不若说是舅父自身风骨使然。”指尖拈起颗樱桃对着光细看,琥珀色的糖衣里裹着玛瑙般的果肉,“舅父素日里不关注这些小东西,今儿上来一买就挑得如此好......莫非舅父今日散衙时被胡商附了身?”
许谦被外甥女打趣,佯怒瞪眼:“好没规矩!”自己却先憋不住笑,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还有你妹子最爱的毕罗饼,趁热......”
“儿今日往司衣房学得一式针法,稍后再将官袍补得更为妥帖,免教舅父再有丝毫失礼。”沈知微笑着接过饼,酥皮簌簌落在绣绷上,忙用手拍开。
许谦听乍闻外甥女说他‘位高德隆’,不由赫然,却更有些自得,含笑点头,揶揄道:“我素来懒于打点,若非熙熙执意为我整理,恐难得众人青眼。今日堂上郑员外郎还问起此技何人所授,我言外甥女心巧,不料他竟托我转告一事。”
沈知微闻言略一挑眉:“何事竟教舅父提及?”
许谦笑着将手中茶盏放下,正色道:“郑员外郎言其夫人近来烦于幺女及笄礼的衣物之事,意欲请你代为斟酌。郑员外郎言辞甚为诚恳,看来非戏言。”沈知微一怔,许谦又道:“熙熙,若你愿接此事,也算是为自己挣一份名声,未来于嫁娶上也有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知微陷入沉思,郑员外郎的请求固然能打开局面,但她更关注的是自己的目标——创制具有长安特色的玩偶与服饰,而不仅仅停留于传统的针线活儿。然则能从官员后宅起步也是一种市场开拓,寻找起机会来总比东市摆摊便利些。走出去,无论如何要先走出去才知道未来怎么走?往哪里走。
思及此处,沈知微开口道:“舅父好意儿感激万分。郑员外郎有意相托,儿自当接下。”
许谦捻须点头,将郑员外家庭情况一一介绍给外甥女。
是夜,庭院清辉如水,灯影交织。沈知微案上摊开一幅新草图,笔触细腻流畅,勾勒出一套简化的礼部衣饰轮廓。她将针脚精心点缀于袖口与衣领处,配以童趣意象,设计了一尊模样可爱的官服人偶。细细勾勒小人偶的眉眼,沈知微神色专注,脑海中不禁浮现昨日在绣坊一瞥的那位礼部侍郎崔怀瑾。他不过二十多岁,却已身居四品高位。一身绯袍加身,气度沉稳清隽,谈吐间含而不露。
沈知微心中暗想:“如此人物,便是那些贵族夫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儿郎’,若能借他气韵设计出一套玩偶样式,说不定能打开一条路子。” 然而,她深知朝廷服制严谨,便在设计中做了些巧妙变动,腰带改窄,袖纹稍减,领口略加柔化,只借些礼部服饰的意象点缀人偶,并未违制。为了贴近孩子的喜好,她将人偶的五官描得更为稚气,唇边添了一抹俏皮微笑,令整尊人偶生动许多。忽而,她笔锋又一转,给人偶添了个酒窝,登时将那点相似又冲淡了些许,纵使崔侍郎亲临,也挑不出错处。
“呵呵,不知有朝一日崔侍郎看到自己成了畅销‘文创’作何想法?”沈知微心中暗笑。
刚将最后一针收线,门外传来轻敲声,沈知微起身开门,见舅父之女许灵初正提着一篮点心站在门前。她着一身桃红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眉目清秀,唇边挂着几分天真的笑意,目光澄澈明亮道:“表姐,我特地为你送些点心来!”
“灵初!”沈知微嘴角微扬,微微侧身将她让进屋内。夜风趁机卷入,吹得案头灯花噼啪炸响,在墙上投出姊妹二人交叠的身影。
许灵初笑嘻嘻地递过篮子,柔声说道:“新做的杏仁糕,给你送些来。顺便看看表姐又在做什么新奇物件。”说着忽然"咦"了一声,从篮底摸出个布包,"差点忘了,这是安息香,我看表姐今日颇为熬夜费神,点上可宁心静气。"
沈知微接过篮子,随手放到桌上,笑道:“新奇倒也算不上,不过是个玩偶罢了。”
许灵初已被桌上的小人偶吸引住目光,惊喜道:“这人偶模样别致,竟还带着些书卷气,表姐真是巧手。”她双手捧起人偶仔细打量:“这官服的样式,看着倒像礼部的衣饰?”指尖抚过革带上的白玉装饰,“呀!这石头凉沁沁的,莫不是真玉?”
沈知微闻言,面露浅笑:“这不过是借了些礼部服饰的意思,稍作改良。”说着她执起剪子将线头修齐,"真玉可舍不得,用的是西市淘来的月光石碎料。"
许灵初掩唇轻笑,低声道:“虽不全似,却也有几分神韵。这样的玩偶,城中那些贵人家中的孩童必然喜欢。”她顿了顿,叹口气道:“表姐心思巧妙,若是儿郎,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沈知微笑她俏皮,眼中却有光华闪现:“世人多以为女子只需嫁得良人便是事业,可我却觉得,若能掌握自身去向,才是真正的如意。
许灵初抬眸望着她,神色微怔,眼中流露钦佩之色,片刻后又垂眸低声说:“表姐志向如此,初初不敢比肩。若真能得一位如意郎君相扶持,也未尝不是福分。”话到末尾几不可闻,手指无意识绞着披帛,将海棠花都揉皱了。
沈知微望着她,一叹,笑着将人偶递给她:“既是喜欢,便赠你作个念想。”
许灵初捧在手中,爱不释手,眸中光彩潋滟:“多谢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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