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八年。长安。
李承乾在东宫书房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孔颖达授课中。
“殿下,陛下降旨了!”王有德连滚带爬冲进来,带来个比日头还烫手的消息。“五日后,移驾九成宫避暑,皇后娘娘与诸皇子殿下公主殿下皆随行。”
“九成宫?!”李承乾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竹榻上弹起来。
他脑子里那行冰冷的字——“贞观十年,崩于…”骤然放大。
来了来了,催命符到了。
他心里的小人在疯狂挠墙。这些天建言留在长安养病、甚至提议改去骊山汤泉宫……历史车轮滚滚碾过来,挡都挡不住是吧?
孔颖达胡子一颤,“殿下可是中了暑气?”
“热…热的…学生出去透口气!”李承乾抓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抬脚就往外冲。
他看着沉静,心里却是在大叫。
九成宫那个鬼地方啊,云里雾里的,母后的气疾沾不得湿寒,那地方简直是湿寒二鬼的老巢。
母后一生与气疾相伴,这顽疾如影随形,时常折磨着她。
九成宫那地方云雾缭绕,湿气沁骨,想想都心焦。
他漫无目地乱窜,不知不觉竟溜达到了太医署的门槛外。
一股浓浓的药草香混着潮热的空气涌出来。里面正传来低声的争执。
“绝非良策。”一个苍老却急切的声音说道,“皇后娘娘气逆之本在于肺金不足,湿寒相搏乃是大忌,九成宫山涧水汽上蒸如沸釜,若再以冰鉴寒气直冲脏腑,寒湿勾结,岂不更伤正气?”
“老夫岂不知此虑?”另一个须发皆白、说话缓慢却清晰的声音响起,正是张致和,“湿为阴邪,非温不化。可现下酷暑难当,湿气蒸腾,皇后在长安便已偶有憋闷之状,此去山间如何得了?若完全禁冰,中焦湿热熏蒸,更生变端。”
啧……冰也不行,不冰也不行,去避暑不成,不去避暑也不成,这题超纲啊!
李承乾听得头大。留在宫中,母后身体已经因为酷暑有了不适,这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承乾眉头紧皱,又听里面的人说道。
“唯有取煅牡蛎壳之燥性,佐以陈石灰,掺入冰鉴之下隔水层,吸其湿气;再将冰鉴移于不直吹御座之地,取其寒凉降室温,而非直伤肺腑。”
湿气。寒气。
李承乾脑子里噼啪一下亮了。
哎呦!这不就是古代的吸湿包吗?重点在驱湿和让寒气别那么冲!
一步踏进厅堂,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医手里那灰白的药粉,“这法子在母后寝殿……能全殿铺开吗?”
几个老御医吓了一跳,慌忙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目光炽热地盯着那药粉,脑子里翻腾的是前世模糊记忆里的防潮石灰,还有那些藏在殿角的地龙取暖的结构,“冰能不能…藏起来?不让它一股脑儿跑出来冲人,就让它慢慢往外渗凉气?就像地龙的反着来?那湿气…有没有法子让它自个儿沉下去?”
张致和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殿下的意思是…分而化之?”
太子路子清奇!
————
工部将作监的精干大匠王铁头,脸上的汗珠子顺着鼻尖滴在脚边新铺的青砖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眼神亮得惊人的太子殿下,又瞅瞅那张铺在案上的图纸——上面画满了他看不懂的方洞、弯弯曲曲的沟槽、还有一层层的网状玩意儿。
“殿下…真要在娘娘这寝殿里凿八个…龛?”王铁头觉得自己嗓子眼发干,拿着图纸的手都在抖。
这可是皇后寝殿,动一块砖都是大事!更别提还要在殿外回廊底下挖深深的窖!
“八个!”李承乾斩钉截铁,指尖点在图纸上,“要最不起眼的角落!连暗沟通到殿外,沟里给我填足煅牡蛎壳粉和陈石灰,殿外那四个窖要深,窖壁夯实掺石灰的黄土。明白了吗?冰不露在外面,就安安分分待在窖里,让冷气慢慢爬上来。”
干就是了,天塌下来……嗯,父皇个子高。
王铁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看向侍立在侧、全程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长孙无忌。
这位国舅爷,此刻面容沉肃如霜,眼神像鹰一样扫过太子,又落在那张图纸上。
李承乾也看向舅舅,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连夜堵在父皇寝殿门口,结结巴巴解释了半天“冰网导流”、“湿气沉降”,又请来了张太医背书,才换来“准尔一试”的口谕。
“舅父……”李承乾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舅舅这眼神……比张太医的银针还扎人啊。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惯常的审慎,“太子殿下的苦心,老臣已知。且营造之费、工时,段纶已具单奏报,陛下已允。”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李承乾,“但是,开凿殿宇,事涉重大。若损及殿体,惊扰娘娘安宁。”他话没说完,但那沉沉的压力扑面而来。
李承乾只觉得后背的汗都冷了,咬牙道,“舅父放心。只开小孔,藏于妆台、书架之后。王匠作担保,三日内完工,绝不影响母后起居,若有差池,愿领罪责。”
他挺直了腰,迎上舅舅审视的目光。
一旁的太医令也适时上前一步:“仆射大人,此法于除湿有奇效,寒气亦缓,更利于娘娘休养。”
长孙无忌的目光在少年太子紧绷的脸、老医官笃定的神情、以及冷汗直冒的王铁头之间来回转了几转。
最终,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袍袖微拂,“既如此,殿下督工吧。三日后,老臣会同段尚书前来验看。”
说罢,也不看李承乾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身大步离去。
李承乾抹了把冷汗,冲王铁头说,“还愣着?”
三天!这得盯着,我容易么我!
接下来的三天,李承乾衣不解带地盯着,眼里熬得全是红血丝。
三日后,长孙无忌、工部尚书段纶准时前来。
走入皇后寝殿暖阁,却是一片异样的宁静。殿内一丝灰尘也无,空气中甚至少了往日水汽丰沛时的沉滞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草灰气息。
地面光洁,若非墙角极其隐蔽处细看能看到几道几乎与地缝平行的、更细密的不规则暗痕,根本看不出大动过。
“母后。”李泰沉稳的声音响起。
他迈步走进来,已经快胖成球的身体显得有点滑稽,“儿臣觅得了麟游上品的‘雪花蜜’,清甜少渣,最是解暑润燥,特此呈献母后。”
他目光扫到一旁的长孙无忌和段纶,略有些意外但仍礼仪周全地见礼,“舅父安好,段尚书也在。”
长孙皇后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气色看着不错。
她放下书卷,微笑着看小儿子:“青雀有心了。你大兄说…” 她指指墙角,“他那冰呀,藏起来了,倒是新巧。”
“藏起来了?”
李承乾走过去,对李泰笑道:“蜜正好。分一坛请舅父和段尚书同尝。”
老弟这礼送得及时,他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长孙无忌走到一处极隐蔽的、被高足花几挡了大半的墙角,手指极小心地抚过那细密的铜网——冰凉一片,网眼下方的暗沟缝隙里,填满了干燥的灰白色粉末,半点水迹也无。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那冷硬的线条终于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松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对张致和略一颔首。
夏日悠长,九成宫的云雾每日如约而至。皇后每日起居的暖阁里,那份难得的干爽却异常稳固。
……
几天后
长孙皇后坐在窗边做针线,忽然停了手,轻轻按了下心口,对侍立一旁的李承乾笑道,“怪哉。往年这时辰,在这殿内坐久了,总觉心口像闷着块湿布,一丝一丝地收紧。今日倒像是…”
她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浮起轻松的笑意,“透亮得很,像是雨后初晴站在山梁上。”
一直守在殿角、密切关注空气动静的张致和立刻上前请脉。指尖搭上,脉息平稳和缓,往年此时多少会有的沉涩感微乎其微。
他捻着自己稀疏的胡子,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对着李承乾不住地点头,低声道:“妙啊!殿下此法精妙绝伦。湿气沉降无踪,寒气温和不侵。”
这老头笑开花了,成了!
李承乾站在母亲身侧,听着老医官的赞叹,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宇,嘴角压都压不住地向上翘,多日提在喉咙口的那股气终于顺了下去。
还没等他这笑意在脸上铺开——
旁边的李泰问道,“那个冰洞!镇了大半天,怎么瞧着都没结冰花?”
你小子还惦记着冰镇效果呢?
“安在安在,蜜镇得清清凉凉,顶顶合适!你看你这一身汗,再凑过去闹,冰都让你这火炉烤化了。”
“大兄,此法确实精妙!不过大兄小气鬼,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李泰在他哥手里扭得像条不甘心的胖头鱼。
“看什么看,蜜不够凉?回头再镇它一天!” 李承乾的声音和李泰不依不饶的叫嚷声混在一起。
兄弟俩打闹的声音沿着回廊一路远去。
长孙皇后听着门外渐远的对话,微微笑了。
窗外的云雾依旧弥漫山涧,但在这精心构筑的方寸之地,一丝干燥而清新的微凉悄然流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坚固的屏障。
还有两年。
李承乾那放松的背影在拐角消失前,悄悄回望了一眼。
这是成了,可还得继续熬日子。不过,开了个好头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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