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鲤打了个车一口气跑到医院,被主治医生拉着絮絮叨叨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苏文茹是两天前早上走的,谁都没来得及发现,或许她本身就活的没意思了,因此挣扎也挣扎的不甚在意,抢救到一半,人就没了。
金医生安慰了半天,看眼前这个少年恍惚的神情,像是一句话没听进去,就叹了口气:“孩子,唉,节哀吧。我看登记的你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苏女士是您的……”
江子鲤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掐了掐手心,说:“干妈。”
医生恍然大悟,大概是把他们的情况当成重组家庭一类了,下一秒就听这帅气的男生苦笑着垂下头,又补了一句:“我自己认的。”
要说他和苏文茹有多么深的感情,那也是骗人的,只是陪夏景照顾她这么多次,心疼那个人承担的责任,因此替他承担了一部分而已。
或许谁都没把这自作多情的责任当一回事,所以苏文茹走了两天,他才阴差阳错听到这个消息,大概是认识她的人里最晚知道的了。
江子鲤收拾了苏文茹生前的物品,他来的时候除了手机什么也没带,只好问前台借了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袋子,一个人归整着。
整理床铺时,他手捏着枕头翻起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夹在柔软的枕芯里。
江子鲤有些疑惑地打开枕套,将那个东西抽出来——一个木质的相框。
很眼熟,是他之前在夏景家里见过的那个。
背面依然写着“祝贺我们夏景小朋友周岁生日快乐”,不同以前的是,这次相框里有了照片。
是一张全家福,因为时间很长,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背景大概是某个景点,相片里的三个人以标准的游客照姿势站着。
江子鲤认出了微笑着的女人,是更年轻一点的苏文茹,还有她怀里抱的孩子,大概就是夏景了。
小时候的夏景并没有长成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模样,正趴在母亲肩头吮一个充满少女心的粉色小奶嘴,一双格外清澈的大眼睛透过薄薄的相片纸张和他对视着。
江子鲤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哪一处坍陷了下去。
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因为相片里的第三个人被人用黑笔杂乱地涂抹成一团,看不出本来模样。下笔用力之大,把照片刮起一层白色毛边,放在另两个人旁边显得格外恐怖。
江子鲤想起了夏景胳膊上那道细长的伤疤。
夏景说,那时讨债的人闯进了他们家,苏文茹怕极了和他爸爸一样浑身烟味满身污垢的男人,一时情绪控制不住,等人被赶走,她用笔划烂了家里所有的相片。
就连夏景,即使他和他爸爸长的并不相似,也不抽烟,穿着一身干净漂亮的校服,她也依然无法忍受他继承自父亲日渐长成的高大身躯。
夏景安抚着她,可苏文茹反抗中用笔划破了他的皮肤。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相框在苏文茹最后的时间又回到了她身边,或许是她自己要求的,也许是想多看看儿子。
毕竟母子俩从来没有拍过像样的照片,而在她心里,始终希望夏景还是能一把抱住的小孩子。
因为夏景这个年纪时,是苏文茹一生中为数不多可以笑的时候。
留在病房里的东西并不多,江子鲤很快收拾好出去。
金医生把他送到了楼下,纵使见惯了医院中的生离死别,看着眼前的孩子,他还是难免生出了几分心疼:“别太难过了,是不是快高考了?”
江子鲤:“嗯,明年。”
“加油吧,”金医生叹了口气,“在医院待久了,心都有些麻木了。不过人各有命,我们争取过了,虽然没有好的结果,也至少无愧于心了。”
“嗯。”
江子鲤拖着步子往前走,直到此刻,他才敢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金医生,您知道苏阿姨的儿子……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他这段时间去哪了么?”
“送走他妈妈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金医生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坚强的孩子,从得知抢救无效到各处跑着办手续,他都是一个人,冷静地做到了许多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
江子鲤心想,那是因为他习惯了。
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接受,习惯了承担,习惯了冷静。
“毕竟是亲人离世,或许一时接受不了,躲起来了吧。”
江子鲤和金医生告别,坐上去夏景家的出租车,心里的焦急面上没有表露出百分之一,只能在搭在车门上微微泛白的指甲上窥见一斑。
他上午兵荒马乱地处理着苏文茹的遗物,此刻才刚得到片刻休息,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被劈头盖脸的电话砸懵了。
江子鲤有些恍惚地举起手机,才猛地想起来,今天是期末考试。
他们已经高三了,要论起来,期末除了或许和学籍挂钩之外,也和其他做到麻木的考试没什么不同,但不去也很麻烦。
疲惫地应付了倩倩和各路老师的关心,又回了当初被他吓坏了的方立钰消息,江子鲤揉揉眉心,看见在繁杂消息最下方,还有几条来自他爸妈的。
解释了事情经过来由,林尹他们也没法说什么,只是在江子鲤即将到目的地的时候,才委婉地提了一句:“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咱们操心太多也不太好,现在还是以自己的学业为重。”
他听了,没有生气,也难得的没有呛声,只说了一句:“夏景不是别人。”
电话那头一下没了声音。
江子鲤抱着一袋子东西下了车,又说了一句:“过年我就不回去了。”
江爸爸下意识问:“为什么,生爸爸气了么?”
“没有,”江子鲤抬起眼,说,“附中就一周多的寒假,开学还要补考,我得‘专注学业’。”
这句话总算有了他一贯的风格,江爸爸长长“唉”了一声,说:“姥姥想和你说话。”
电话那头似乎换了个人,姥姥柔和慈祥的嗓音响起:“小鲤啊。”
现在还真正在意夏景的长辈,大概只剩下姥姥了。江子鲤感觉自己的心像被绑了无数根细绳,随其跳动间一扯一扯的疼。
他此时已经站在夏景的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自己攒够了力气去敲门。
谁知他敲了半天,里面却一点动静没有,江子鲤心里的焦躁像点起一把火,烧的他嗓子发干。
他放下发疼的手,动了动嘴唇,叫:“姥姥。”
他声音带了一丝颤抖:“我……我很担心他。”
“别急,别急,先把人找到再说,”姥姥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姥姥没办法去,小鲤,可以替我好好照顾他吗?”
“至少就这几天,”姥姥不忍地说,“你们都是孩子,孩子怎么能这么苦,孩子应该是甜的啊……”
江子鲤不说话,沉默地拎着袋子站在原地。
姥姥有点哽咽:“让孩子苦,是我们这群做大人的不称职。”
电话挂断以后,江子鲤揉了一把头发,卷曲的刘海被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又拨了夏景的电话。
夏景家一点也不隔音,活泼清脆的铃声从门内深处传出来,还是江子鲤之前开玩笑拿着他手机设的那一首。
人在家!
江子鲤拳头握紧了些,一方面心想你在我砸这么半天不给我开门,一方面担忧更甚了。
电话自动挂断,他又拨了一次,同时,一边敲门一边叫:“夏景,夏景!是我,你开门。”
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终于起了效果,江子鲤听见门内“哐”的发出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人从沙发上摔到了地上,紧接着,是茶几被推动时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电话再次自动挂断,江子鲤正打算再拨,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夏景垂眸看他。他并没有江子鲤想象中那样颓废,一身衣服还是整齐的,因为开着暖气,衬衫袖口挽着,左手指尖压着右胳膊上的疤,唯一不同的,好像是头发有点乱。
江子鲤目光往他身后看去,见家里和以前每次来时一样,并没有变得更加混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这个人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江子鲤顿了顿,问:“你睡了多久?”
夏景指尖动了下,似乎是想掏手机看一眼时间,但他摸了个空。
手机还扔在茶几上,并没有在兜里。
于是他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估计道:“两天。”
他声音哑的厉害,听在耳里带着沉重的质感,确实像很多天没开过口的样子。江子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找了个切入口:“医院让我把这些带来……”
不知道是哪个词眼触动到了夏景,那一瞬间他好像被巨大的痛苦压垮了脆弱的神经,少年单薄的身体差点经不住这些,目光里有什么塌了下去,又倏忽间重铸起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他很快恢复了正常,接过袋子,唇色很白:“谢谢。”
夏景的脸上精致逼人的五官没有泄出一丝脆弱的端倪,他似乎还能顶住。
用稚拙的肩膀,千万次崩溃又重组的心。
正像江子鲤和金医生说的那样,他习惯了。
在夏景即将迈步回去的时候,江子鲤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
被轻微拉扯的感觉让他回过头,看着眼前的男生。
江子鲤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巨大的难过像是溺水时的海潮,挣脱不开,只能任由其缓缓漫过自己的口鼻眼睛。
夏景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即使那个人总不记得他,总伤害他,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和无法逃脱的牢笼。
他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人不可能真的是冷的。
江子鲤沉默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要一直睡着,不打算醒了?”
夏景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出神,又像是默认。
过了一阵,他开口:“怎么会。”
江子鲤心里骂了一声“大骗子”,手上的力度陡然变大,出其不意地环住夏景的肩膀,把人压进了自己怀里。
夏景弓着背,身体很僵,长时间不动的关节响了一声,像是预示着主人不堪一击的固执。
江子鲤:“苏阿姨走了,我们一起难过,一起哭,一起扛,有什么要做的,我陪你一起做,既然阿姨认了我当干儿子,没道理让你一个人全揽过去。”
顿了顿,他声音放低了一点,几乎有些温柔了:“听明白了没?”
夏景很久没吭声,等江子鲤都有点不耐烦了,他才说:“她什么时候认你当干儿子。”
江子鲤差点当场变成哑巴,夏景却很轻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慢慢地,放松僵硬的身体,脑袋靠在了江子鲤的肩上。
他的冷静落荒而逃,他的支点拥他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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