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怿不知站了多久。
那个将军也不知在瓢泼的雨中跪了多久。
直到他力竭昏死过去，许怿眼前的景象才再次发生了变化。
眼前再次黑暗，再次寂静。
许怿沉寂地站立着，似乎融入了那片无止无休的黑暗中。
突然，前方突然出现三个亮点，一个灰黄色，一个冰蓝色，一个暗红色。
许怿如梦初醒，有些恍惚着，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那个灰黄色的亮点突然变大，有声音从里面冒出。
“众将士听令！攻破琰国的三座城池，我们就锦衣回乡！！”
声音刚消散，那个灰黄色的亮点就随之消失。
许怿继续向前走。
那个冰蓝色的亮点也突然变大，和方才一样，有声音穿出。
“姐姐，姐姐！这是我刚摘的花，可漂亮了，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嘛？”
然后冰蓝色的亮点也消失了。
许怿明白了，继续向前走。
最后的暗红色的亮点也变大，有声音传出。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都收拾好屋子，赶集买完东西了么？”
最后的暗红色亮点也消散了。
天地再次黑暗，再次寂静。
又只剩了许怿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孤独。
身上不知为何也突然特别疼。
特别特别痛。
“嘶。”许怿缓缓蹲下，他站不住了，身上像粉身碎骨一样疼，仿佛每一寸骨肉都在碎裂又重组。
他疼得大口喘着气，却感觉似乎有一只手在掐着他的脖子，怎么也呼吸不上来。
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缺氧，剧烈的疼痛，无尽的黑暗，劈天盖地的孤独，许怿又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往无尽的未知里迷失自我。
他想求救，可是他说不出来话。
绝望席卷了他。
“呜。”许怿忍不住蜷缩了起来，发出悲鸣。
周围只有黑暗。
“许怿！”
耳边突然出现朦胧的声音，许怿听不清。
“许怿！！”
许怿只能感觉到无边的痛苦，仍旧什么都听不见。
“许怿！！！”
他终于听清了。
有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而且，似乎很焦急，还带着几分惊慌。
许怿感觉自己满是疼痛的身躯忽然有暖流通过，暖流流到哪里，哪里的痛苦就减轻。
“许怿，醒醒！”
许怿抬头，发现自己正在下坠的深渊的上方有一丝亮光出现，像初晨的天空一样，慢慢地，越来越明亮。
直到天空到达了最明亮，许怿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摆脱了梦境。
而一睁眼，他就看到了焦急得有些失态的孟尘。
看到许怿醒来，孟尘才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呼了口气。
孟尘有些怔怔地看着他。
葳蕤的橘色灯光下，他总觉得孟尘神情中似乎有种难以描述的悲伤。
一种用其他情绪刻意掩盖的悲痛。
“孟尘。”不知被什么驱使，许怿神使鬼差地叫住了他。
“嗯？”孟尘像回过神来了一样，那种不易察觉的悲伤迅速褪去，温柔着，却声音有些嘶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许怿摇头。
“喝水么？”孟尘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手凉凉的。
“不用。”
许怿想坐起来，他刚起身，孟尘就半抱着他，帮他坐起来了。
许怿侧目，看着孟尘，黑亮的秀发随意地披散着，带着初醒的微乱。
“做噩梦了？”孟尘帮他捋了捋微乱的头发。
“嗯。”
或许是因为深夜，或许是因为梦境中无边的孤寂，或许是因为孟尘叫醒了他，又或许是因为孟尘一直陪着他，和他说话，他觉得孟尘此时失去了白天里的异样，拨散了重重迷雾，隐匿了一种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淡漠，却又展露出无法掩饰的浓眷情意。
仿佛卸下伪装，展露出自己真正性情的冰山一角。
许怿此时心里有很多问题。
但他不想问，起码此时不想问。
也很奇怪，他很珍惜孟尘现在的样子。
“我睡不着了。”许怿说。
“嗯，”孟尘温柔得不像话，“那你想干什么？”
“带我出去转转的吧。”许怿说。
“好。”
孟尘把大衣披在他身上，又低头，认真地给他系绳子。
许怿就看着孟尘低垂的睫毛，与橘黄灯光下有些模糊，暗暗亮亮的脸庞。
“走吧。”
孟尘系好带子，向他伸手。
许怿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孟尘愣了一下，就笑着，拿了一盏发着悠悠橘光的灯，带他出了门。
许怿的手被孟尘紧握着。
秋夜很飒爽，微微的凉风不时吹着。
安盛城内有宵禁，虽然凡人的事管不到修士，但他们也无心违背，于是就向城外走，城外是大片大片的树林。
孟尘挑着灯，轻轻拉着许怿，向树林深处走去。
泠泠的月光撒在树林里，落下幢幢晃动着的阴影，橘黄色的灯又照亮了一方天地，仿佛是对抗月光的唯一力量。
树林里并不是完全是宁静的。
有鸟鸣，有熊吟，有狼嗷，沙沙簌簌的树叶被风吹动，与他们的脚步声应和着。
孟尘突然后退，凑到许怿耳边，悄声说道，“不害怕么？”
许怿没明白，就同样轻声说道，“害怕什么。”
他听到了孟尘的轻笑。
“怕狼，怕熊，还有……”许怿感觉孟尘离他更近了，声音有点危险，“不怕我趁机伤害你么？”
“………”
“你差这一会儿？”许怿不屑。
孟尘要是真想伤害他，不早就动手了，还差这一会儿？
孟尘勾唇。
“你懂什么，”孟尘笑着，还很认真地忽悠，“我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
某“大鱼”许怿不想搭理这个“渔夫”了。
他们继续在树林里瞎转悠。
在踩着石头，绕过小溪的时候，许怿突然开口。
“你认识我。”
声音很肯定，连个问句都不是。
“是啊，”孟尘小心地看着许怿踩过最后几块石头，终于过了小溪，“也不看看，我现在在拉着谁到处转悠。”
“以前。”许怿说道。
“以前？”孟尘歪头，灯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光已经有些昏暗了，散散地照了孟尘的脸上，似神似魔，他笑着，“多久以前？”
“我醒来之前。”
孟尘又仿佛回到了白天，嗤笑着，灯光昏暗，脸上的更细致的神情看不清晰，“怎么，感觉对我一见如故？还是认为你我会有什么前尘往事？”
虽然这个话说得怪怪的，但是意思差不多。
许怿点头。
孟尘眼里笑意更浓了，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照你这么认为，那你觉得你我以前应该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这个许怿还真没想过。
他只是觉得孟尘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很熟稔，又很陌生。
几乎知道他的所有习惯与偏好，却一副和他刚认识不熟悉的模样。
如若不是这样的契机，他都不会对他问出是否认识他的问题。
许怿想了想，说道，“朋友？”
孟尘依旧笑着，昏黄灯光下，许怿看着他笑意不及眼底，“你觉得，那就是吧。”
这个话也说得怪怪的。
许怿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尘突然问道，“会吹叶子么？”
“不会。”许怿摇头。
他一直都专注于修炼，生活单调乏味又充实。
孟尘莞尔，抬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随意地吹了起来。
声音婉转起伏，时如瀑布一泄而下，时而如爬山缓慢上移，时而又似海波拍岸，浮浮沉沉。
曲调中似有千山万水。
一曲完毕，许怿说道，“很好听。”
“那是当然，”孟尘从来都不谦虚，“我可是练了好几十年。”
几十年对于修士不过是茫茫修仙路上的短暂光阴。
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修士愿意用宝贵的修炼时间去吹树叶。
“你真的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许怿突然问道。
“嗯？白发苍苍？”孟尘听到后，笑得不行，“你看看我这乌黑浓密的头发，是怎么敢问出这种问题的。”
“你觉得我没事吹树叶是因为年老了，无聊了，然后才学的？”
孟尘大笑着，说道，“我年轻得很，只是以前有一段时间确实修炼到瓶颈了，闲得无聊，就开始练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各种？”许怿完美地没有抓住重点。
“是啊，”孟尘开始掰着手指，细数道，“古筝，琵琶，萧，丹青，书法，戏曲，下棋，骑马，舞剑，弓箭，长矛……反正人界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多少都会点。”
“………”
许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很中肯地评价道，“那你当时是挺无聊的。”
“呵，”孟尘继续笑着，“这些算什么，我还游遍了人界呢。人界，基本上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听着孟尘的话，许怿突然抓到了重点，“你一直在人界？”
“才反应过来？”孟尘转身，昏黄的灯被卡在他们中间，照亮了他们两人的脸，“我可是在人界呆了很久很久呢。”
孟尘想了想，才补充道，“前几年才回的仙界。”
许怿微微皱眉，他觉得孟尘的话里有问题，但是他不打算说破。
“哦。”许怿点头。
孟尘带他转了个弯，开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
他们又回到了屋子里。
孟尘终于松开了许怿的手。
“现在夜还深，“孟尘坐在桌子上，对许怿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许怿很不想睡。
接连这么久的噩梦，他实在是对睡觉心存芥蒂。
“你睡吧，”孟尘又坐回到椅子上，玩笑一般说，“我守着你，要是还做噩梦，我会毫不犹豫地叫醒你的。”
许怿其实也困，想了想，同意了。
但是……
许怿无言地看着孟尘。
孟尘笑道，“我在这修炼，不睡就行。”
许怿安心了。
躺在床榻上，一闭眼，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孟尘就在椅子上，柔和又有些执拗地看着他的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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