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腹有严重擦伤，半掉不掉的肉连着皮在空气中晃荡，让伊莱泽觉得自己像一个破了洞的肉袋子。
这样窘迫狼狈的时刻，伊莱泽脑袋里不知怎么地想起那时，奥薇·斯塔希在他的安排下成功入侵玩家战争的官方系统，快速爬榜到前列。
那个夜晚，他为自己的又一壮举兴奋不已，这意味着他能实践、完成神谕所说——
“您是否愿意成为造物主？
您是否做好牺牲灵魂的准备？”
当然。
能够以黄昏之主的身份吸纳收容玩家，他不就是造物主吗！只是提前小范围地试验操控凡瑟大陆生物罢了。
奥薇履行了她的职责和义务，毫无纰漏地辅助他，她的确是个没有瑕疵的机械人，娱乐型。
他的完美情人。
那时她线条流畅的后背也像这样展露在他的面前，昏黄的灯在一旁晃荡着，映亮汗珠……
远离事发地中心地带后，轰鸣声渐第削弱，就像逃离了暴风雨的疾风。
伊莱泽打断脑中的心猿意马，尽力冷静下来，“剩下的21%呢？按照原有计划，不可能该有这样荒唐的事发生！”
异化潮的突袭竟然没能让黄昏的任何一员知晓一丁点消息！
奥薇停下来，风停了。
他嗅到腥臭的血肉味和生冷的青草味。
“黄昏内部泄密。”
这怎么可能，作为黄昏组织的首领，奥旭家族的眷族代表，他对任何核心事务都有百分百的知晓权。
奥旭领地飞过一只鸟他都能在千里之外知道。
伊莱泽狠狠皱紧眉头，正要怒言，忽然眼前一黑。
他这才意识到奥薇给他注射了他要求的限制级止痛剂。
疼。
伊莱泽剧烈起伏的胸膛平缓下来，像拉破风箱的管风琴。两个人的呼吸协调地交叠在一起，奥薇的目光落在了绿黑深处的远方。
奥薇偏头看了下伊莱泽，他高挺的鼻梁上横过一道擦伤，像是镜子的裂隙，露出的内里是更浅一个色号的皮肤。
她双臂圈着伊莱泽的大腿，在上臂伸出一节肢体，形如机械手，拨弄了伊莱泽身上的某个位置，就像按下了暗室里的一个机关。
“黄昏大本营被袭击了，暂时不能提供高纯度的机械源，且秘泉余量不足，发放卡牌有限。所以，”
1072机械人奥薇打开伊莱泽权限的黄昏权限沟通频道，冷冰冰地说：“黄昏一切行动，全面停止。”
她背着伊莱泽，乘上了蝶翼飞行器。
天端的尽头紫黑缭绕，像是砚台破碎，搅弄一池残墨。
“啁啾。”
伊莱泽睁开眼时，世界是一片沉绿，像是浓墨滴翠，悬坠在他酸胀的眼皮上。
他眉头抽动，随之而来的一丝锐痛令他喉间压抑不住的闷哼一声。
伊莱泽想起来，爆炸的余波炸伤了他的腿。昏死前，他让1072给自己注射了强效止痛剂。
自然人娇贵的身体无法忍受强烈的人造物，尤其是在机械人中也需要审核通过才能使用的限制性医疗用品。
视野在起伏，他磕在奥薇的肩头，喉咙干哑犹如火燎过一般，“奥薇……我们到哪了。”
视野凝滞住，伊莱泽转动眼珠，世界渐渐清晰，沉绿化作遮天蔽日的树林草野。依稀能听见缓缓水流声，在化作石块和淤泥处，
这里……是哪？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骤然没过刚升起的平稳。
而他知道这决不是镇静剂的副作用。
奥薇说：“主人，我还没有回答您睡过去之前的回答。”
伊莱泽的大脑断线一秒钟，世界空白一瞬，他张开嘴，眼前是不见尽头的白雾和影影绰绰的树干，像是坟地里的竖直墓碑。
“什么？”
他问过什么？
奥薇调出她的录影回拨，伊莱泽看清自己那张擦伤的脸。
奥薇温和地说：“您质问，事故发生的21%为什么会是黄昏内部泄密。黄昏由您全盘操控，唯一能越过您截取任务渠道的方法几乎不可能存在。”
“玩家战争的官方十大NPC代表了残余神谕投放在凡瑟大陆的力量，这些年黄昏或将其控制在内，或将其蚕食殆尽。
羽梵·阿迦塔常年以异能植黄金树，守着秘泉秘密，绝无觉醒可能。
阿弗洛狄忒褪体分割于丽莲宴会结合体初始实验。
借由您的下属弥弥获得耘万能力建立黄昏地宫。
亚丽特公主昏迷床榻无法获知神谕。
异化大领主肆佛在上一届荣光大赛已成为无力傀儡。
机械人原初的奥瑟林受黄昏指引已化作明祝城虚神，
娜塔莉背弃NPC职责逃亡在外，但也失去蛛毒鸢尾。
程小贝代表荣光联盟的立场可供我方驱使。
以及最后一个，您亲自选取的机械人奥薇·斯塔希。”
伊莱泽喉间吁出一口气。
对啊，这片大陆可动摇四方之力都在他的指控间。就算有凛枝赋这个黑马杀出平庸之辈，怎么会一夕之间令他本体损伤至此？！
奥薇将伊莱泽放在树下一处耸立的怪石，扶着他的肩膀，轻轻说：“因为那个人，是我。”
心脏泵压至极点，几乎要跳出胸膜那一层薄嫩的皮，伊莱泽双眼发黑，艰难呵出气音：“你……？”
他的眼尾抽搐，余光瞥见一架机器停在不远处，他认得那是义体工会今年才研发出来的高端飞行器。
速度极快，可乘座两人，运行时需要高纯度的机械能源——这部分的购买限额他批准了奥薇自主采购。
“这里是恶魔之西，最外围。”
奥薇说，她扳正伊莱泽的头颅，令他目光平视前方。
数张风力卡牌展开，吹来了视野间一小片雾气，伊莱泽这才意识到，他靠坐的怪石面前，不是软绵潮湿的土，而是逐步将他沉入深度的沼泽。
脑海里想到什么，伊莱泽恐慌极了，“1072、斯塔希？！你想干什么？！！”
“叮铃，叮当。”
奥薇拆卸下自己的外置义体，轻盈的部件间几乎没有接缝，却有珠坠相碰击的清泠声。
那是伊莱泽为了某种情趣嵌上去的，他说工具就该有工具的意义。
除此之外，她掷出数片金叶子，落在沼泽里，沉而无声。
现在她失去了低空飞翔喷射器、避水仪等一切机械人身体里自带的资源武器。
然后她轻轻推了伊莱泽一把。
温吞的沼泽像是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他打过止痛剂的腿，有力地向深处拖去。
伊莱泽一脸不可置信，震惊、愤怒、恐惧的情绪如同调色盘上混合未成的粗糙色块，用铲刀甩在他的五官。
“不！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上半身稍有余力，试图朝岸上爬去，身子却越加乏力地没入无边腐泥。
奥薇的身体也踩进淤泥，同他一起被拽入**深处。
伊莱泽目眦欲裂，怒号、嘶吼、求饶的话不断从干裂的唇泄露出来，泪水落下。
“奥薇，你疯了是不是，还是你程序错误了？谁在控制你？你是我的，你该听我的啊……求求你，我求你！！”
“我是黄昏之主啊，我是知晓神谕的——1072！奥薇？奥薇斯塔希！放手！停下啊！！”
他是黄昏之主，怎么能落到如此地步，死在无人知晓、无人到达的脏污深土中？！
他的口腔塞入腐泥。
他的眼珠涌来细小的植物或者虫豸。
头顶没入深不见底的沼泽，伊莱泽·奥旭在窒息的那一刻忽然回忆起了许多。
那些曾被他派遣完成不同级别“随机”人物的角色脸蛋，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娜塔莉、鹿范、米娅、程如闻……
资源再丰厚的npc，在他这里不过一次性道具，就像义体工会的报废品。
耗材而已。
再有潜力、再强大的玩家，在他掌间也不过围棋里的某一回合。
他是执棋人，他还没有等来荣光到来、所有人仰慕的那一刻啊……就这样……
就这样。
现在，他和他们一样，投入结束这一环。再也没有循环这一章。
投入所有人种都必须止步的恶魔之西。
沼泽咕嘟嘟冒了几个泡，像是在为难得的美味打了个嗝。
泡沫碎开后，一切再度安静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许久之后，轻盈玉白的人首并肢节浮了起来。
夜色里，奥薇·斯塔希微笑了，无瑕肌肤被雾林外惨淡的月光映亮，一线荧光蓝线在失去一切外置防护义体的肌理表肤上流动。
她说，“主人，我是娱乐型机械产物，禁止杀人。”
缀满星辰的天空，逐渐被蔓延开来的灰蒙雾气覆盖。
小镇火热的盛典庆祝里，阴森静谧的高堡中，一望无际的山崖上，目之所及的天空都爬上了灰暗的色调。
世界骤然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
“打雷了么？”
有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天，又很快沉浸在欢快愉悦的火把舞庆典中。
“神发怒了。”
有人倒伏在教堂颂歌高位前，虔诚祈祷。
“到了。”
名存实亡的亚丽特王国宫殿，公主蜷缩的手掌微微颤动。
她睁开眼，没有眼白。
“什么时候了？”她声调平直地说。
“黄昏将尽。”敲钟者说。
无边无际的天空屏障下，盘踞在此的庞然大物缓缓睁开了眼。
白雾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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