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丹砂西施

江水是浑黄的,打着旋儿,卷着沫儿,像是煮沸了的铜浆,从看不见的峡口里咆哮着冲出来,一头撞在黝黑的夔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轰响。白色的水鸟贴着江面惊惶地飞蹿,叫声被涛声吞得干干净净。

清就站在江边一处高地上,风猎猎地吹着她玄色的深衣,衣袂翻飞,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身形。她头上没有过多的钗环,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住青丝,几缕碎发拂在颊边,她也懒得去理。

脚下,是巴郡丹穴最新开采出来的一批原矿,色泽沉郁,在天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凝结了的血块。力夫们喊着号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滚着油汗,肌肉虬结,正将这些沉甸甸的石头一块块搬上停靠在简易码头的货船。船吃水很深,江水几乎要漫过船舷。

“小心些!左舷,对,垫上草席,莫要磕碰!”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嗓门洪亮,在嘈杂声中依旧清晰。

清的目光掠过那些力夫,掠过沉重的矿石,投向更远处。江对岸,山势陡峻,如同刀劈斧削,郁郁苍苍的林木间,隐约可见几缕不属于樵夫的炊烟。

“怀瑾,”她开口,声音不算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清冷,瞬间拉回了身旁那管事的注意力,“对岸山里,不太平?”

被称作怀瑾的管事立刻躬身,低声道:“夫人明鉴。是有一股生面孔,盘桓有七八日了,探过两次我们的矿脉边缘,被巡逻的僮客驱走了。看身手,不像是寻常毛贼。”

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觊觎巴郡丹穴的人,从来就没少过。自她十五岁嫁入巴家,十八岁守寡,独自撑起这丹砂经营的担子,至今已有十余年。明枪暗箭,阴谋阳谋,她经历得太多。

巴郡的丹砂,朱色正,品质纯,是方士炼丹的必需之物,也是王室贵族追求长生、装饰陵寝的紧俏货。掌握了丹砂,就等于握住了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而她,一个寡妇,成了这条河唯一的守闸人。背地里,有人骂她牝鸡司晨,有人讥她克夫祸家,更有无数人垂涎她手中的财富与权柄,叫她“丹砂西施”,这称呼里,有轻佻,有妒忌,也有几分不得不服的意味。

“加派一倍人手,夜间巡逻的火把不许熄。”她吩咐,语调平稳,“告诉僮客们,眼睛放亮些,手里的家伙,也不必总是藏着。”

“是。”怀瑾应下,迟疑一瞬,又道,“夫人,咸阳那边……又来信使了,还是催促贡品丹砂的事,言辞比上次……更急迫些。”

清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像被江风吹乱的蝶翼。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江水。

咸阳。那座西北方向遥远而威严的城池,它的主人,那位刚刚扫灭六国、统一天下、自称“始皇帝”的年轻君王,对丹砂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巨大,一次比一次急迫。求仙,求不死药,求那陵墓里万世不灭的朱红。

这庞大的需求,是巴家生意鼎盛的基石,也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利剑。

正在这时,江岸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清越又带着几分泼辣的呵斥声。

“让开!都给我让开!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我也敢拦?”

清和怀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曲裾深衣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双环髻,明眸皓齿,眉眼间带着一股被骄纵惯了的锐气,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拦住她去路的两个护卫斥责。她身后跟着几个侍女,个个面露难色。

是魏姝,巴郡郡守魏冉的掌上明珠。

护卫见清看过来,面露为难。清微微颔首,护卫这才让开道路。

魏姝立刻像只雀儿一样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脸颊因薄怒和跑动泛着红晕,先瞪了怀瑾一眼,才对清说道:“清姨!你这些手下越发不懂规矩了!我来看你,他们也敢拦着!”

清看着她,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这里乱,不是你该常来的地方。”

“我怕什么乱!”魏姝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凑近清,挽住她的胳膊,语气变得神秘又带着点愤愤,“清姨,我是来告诉你,我听见父亲和人谈话,说咸阳那位,好像……好像要召你入宫!”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

江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怀瑾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

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挽在魏姝臂弯里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连眼波都未曾晃动。她只是侧过头,看着魏姝那双不谙世事、却盛满了担忧的眼睛。

“姝儿,”她平静地开口,声音被江风送出去,显得有些飘渺,“这些话,不是你该听的,也不是你该传的。”

“可是清姨!那是咸阳!是皇宫!你一个人去那么远……”魏姝急了。

“事情尚未有定论,不必自扰。”清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怀瑾,送魏姝小姐回去。江边风大,仔细着了凉。”

怀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对魏姝道:“魏小姐,请。”

魏姝还想说什么,但在清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是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被怀瑾和侍女们簇拥着离开了。

高地上,又只剩下清一个人。

风更大了,吹得她衣袂狂舞,仿佛要将她这单薄的身影卷入浑黄的江水中去。

咸阳。

这两个字,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砸到了眼前。

那位陛下,他要的,仅仅是丹砂吗?

清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常年接触丹砂,她的指腹带着淡淡的、洗不掉的浅红。阳光透过云隙,落在她掌心,那抹红,竟隐隐有些刺目。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天气,她的夫君,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握着她的手,在刚刚开采出的丹砂矿石上,印下两个交叠的手印。他说:“清,巴家的丹砂,红艳如火,一如我心。”

可火,终究是会烧尽一切的。

夫君早逝,家族内部虎视眈眈,外部强豪环伺,是她,一步步踩着荆棘,用尽手段,才稳住了这丹砂江山。她驯养僮客,结交权贵,甚至……与那些亡命的江湖人物,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联系。

她早已不是那个十五岁出嫁时,还会因陌生环境而惶恐的新妇,也不是那个十八岁守寡时,只能抱着灵牌无声垂泪的未亡人。

她是清,巴寡妇清。

天空不知何时积聚了浓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峦之上。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滚滚而来的闷雷,炸响在群山之间,回荡不息,如同君王震怒。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噼里啪啦,打在江面上,打在矿石上,也打在清的脸上,冰冷刺骨。

她没有动,依旧静静地站着,任由暴雨顷刻间淋湿了她的玄色深衣,湿透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雨水顺着她姣好却冷毅的面庞轮廓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其他。

视线穿过茫茫雨幕,越过奔腾的江水,投向那西北方向。

咸阳,皇宫,那位年轻的始皇帝……他究竟,想要什么?

风雨更急了,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那抹玄色的身影,钉子般立在江岸高处,在雷鸣电闪、暴雨倾盆之中,显出一种近乎桀骜的孤直。

良久,直到风雨稍歇,她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下高地。脚步落在泥泞中,沉稳而坚定,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痕,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填满。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江岸边那些历经风霜却永不弯曲的崖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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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砂赋:寡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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