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翌日清晨，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巴郡山川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丹穴矿场经过一夜冲刷，裸露的岩壁颜色更深，那暗红色在阳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一种沉静而危险的光泽。
清的住所并非深宅大院，而是一处依着矿场边缘山势修建的别院，名唤“丹曦阁”。青石为基，楠木为柱，格局开阔，少了些雕梁画栋的繁复，多了几分实用与坚固。院墙比寻常宅邸要高，墙角甚至能看到隐蔽的瞭望孔。这里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个指挥中心，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矿场脉搏的跳动。
堂屋内，清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深衣，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苟。她面前摆着一盏清茶，水汽袅袅，却并未去碰。下首坐着怀瑾，还有另外两位负责丹砂提炼和账目的老管事，气氛有些凝重。
“咸阳的信使，具体说了什么？”清开口，打破了沉寂。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昨夜在江边那个被暴雨淋透、显露出一丝脆弱的女子只是幻觉。
怀瑾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双手呈上：“夫人，信使并未多言，只留下了这个。是少府令丞的文书，加盖了印玺。”
清接过，展开。简牍上的字是标准的小篆，工整而冰冷。内容无非是催促今岁上贡的丹砂需加倍，且要最上等的“血珀丹砂”，并限定两月内运抵咸阳，以供陛下炼丹及骊山陵寝之用。措辞确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厉，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不容拖延的压迫感。
“加倍……”一位负责账目的老管事倒吸一口凉气，“夫人，如今各矿洞开采虽顺，但‘血珀’产量本就稀少，两个月内要凑足加倍的量，还要运到咸阳，这……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啊！人力、运力，都……”
“不是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另一位负责提炼的管事脸色更沉，“除非，动用我们所有的库存，并且停止对外的一切零散交易，集中所有工匠日夜赶工。可这样一来，我们与其他诸侯国旧贵族的契约怎么办？那些可是维系了多年的老关系，一旦违约，赔偿事小，信誉受损事大。而且，库存动用过多，万一矿上出点岔子，我们连周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怀瑾补充道：“信使还暗示，陛下对丹砂极为看重，若巴家供应不力，恐怕……少府会考虑另辟蹊径。”
这话里的威胁，几乎不加掩饰。另辟蹊径？无非是扶持其他势力，或者，干脆将巴家的丹砂产业收归官营。以如今那位始皇帝雷霆万钧、横扫**的作风，这绝非危言耸听。
堂屋内再次陷入沉默。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清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简牍上那几个“血珀丹砂”的字样上。血珀，是丹砂中最顶级的品相，色如凝固的鲜血，光泽内敛，杂质极少，历来是王室专供。始皇帝对长生的执着，对陵寝永固的追求，已然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
“库存的血珀，还有多少？”她问，声音依旧平稳。
“回夫人，库中现存的血珀，仅够应付往年正常的贡额。若要加倍，至少还差七成。”账目管事立刻回答。
“将所有正在开采的矿洞，优先筛选可能出产血珀的原石。集中所有最好的工匠，停止其他所有品级丹砂的提炼，全力保障血珀。”清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清晰而果断，“告诉工匠们，这两个月，工钱翻三倍。若能按期完成，另有重赏。”
“那……与其他诸侯国的契约……”账目管事迟疑。
“派人去解释，用加倍的普通丹砂抵扣，或者，按契约赔偿。”清没有丝毫犹豫，“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信誉可以慢慢挽回，眼前的难关，必须先过。”
两位老管事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但也看到了主心骨。夫人还是那个夫人，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
“怀瑾，”清转向他，“运力的问题，你去解决。雇佣所有能雇佣的船队，联系所有可靠的镖行护卫。江路、陆路，能用的都用上。告诉沿途所有关卡、码头，巴家此次运送的是陛下钦点的贡品，让他们行个方便。该打点的，不必吝啬。”
“是，夫人。”怀瑾应下，眉头却未舒展，“只是……对岸山里那伙人，还有郡内其他几家，恐怕会趁此机会……”
巴郡并非只有巴家经营丹砂，只是巴家势大，占了最好的丹穴。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但如今巴家被咸阳催逼，必然要倾尽全力，内部空虚，难保不会有人起心思。
“我知道。”清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所以，僮客不能动，不仅要维持原样，还要再招募一批好手。放出话去，巴家重金聘请护矿勇士。另外……”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让‘影卫’动起来，盯紧郡内那几家，特别是和郡守府来往密切的。还有，查清楚对岸那伙人的底细，看看背后是谁在指使。”
“影卫”是清暗中培养的一支力量，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通刺探、暗杀的好手，直接听命于她，连怀瑾也只是知道存在，并不完全清楚其构架。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之一。
怀瑾心中一凛，立刻垂首：“明白。”
吩咐完毕，清挥了挥手，让两位老管事先去忙。堂屋内只剩下她和怀瑾。
阳光移动，将她半边身子笼罩在光晕里，另外半边则隐在阴影中，明明灭灭。
“怀瑾，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清忽然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怀瑾愣了一下，恭敬答道：“回夫人，自先夫主去世，小人跟随夫人，已有十二载。”
“十二年……”清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有些悠远，“你觉得，陛下此次如此急切，真的只是为了丹砂吗？”
怀瑾沉吟片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陛下追求长生，骊山陵寝工程浩大，对顶级丹砂需求巨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催促的力度和时机，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夫人，魏姝小姐昨日带来的消息……”
清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魏姝带来的“召入咸阳”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心底。但现在，没有任何官方文书证实这一点，只能暂且按下。
“无论陛下意欲何为，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眼前这加倍的贡品，按时、按质、按量地送到咸阳。”清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忙碌的矿场，“只有展现出巴家无可替代的价值，我们才有说话的资格。”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去吧，按照我刚才吩咐的去办。告诉下面所有人，这两个月，巴家上下，必须拧成一股绳。有功者，重赏；有过者，严惩；有异心者……”她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意味，让身后的怀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是！”怀瑾深深一躬，退了出去。
堂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阳光无声移动，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清独自站在窗前，许久未动。她摊开手掌，阳光照在指腹那抹洗不掉的浅红上，颜色愈发显得深沉。
丹砂，带来财富和地位，也带来无尽的觊觎和危险。
咸阳的那位皇帝，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他的意志，如同这巴郡的江水，奔腾咆哮，无人能挡。
自己这叶扁舟，能否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一线生机？
她缓缓握紧了手掌，那抹浅红被攥在掌心。
无论如何，她不能倒。巴家不能倒。这用青春、心血，甚至更多东西换来的丹砂江山，不能倒。
窗外，矿场的号子声、敲击声、江水奔流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曲沉重而充满力量的乐章。而这乐章的指挥者，此刻正站在丹曦阁的窗前，玄衣墨发，眸光清冷，仿佛与整个巴郡的山川矿脉，融为了一体。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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