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清已穿戴整齐。她并未选择过于华丽的服饰,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但用料是极其珍贵的蜀锦暗纹,领口和袖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雷纹,庄重而内敛。头发绾成高髻,戴着一套素雅却价值连城的白玉头面。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熬夜的痕迹,却也让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更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威严。
辰时刚过,怀瑾来报,特使车队已至十里外。
清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带领着巴家一众身着正式礼服的长老、管事,以及数百名精心挑选、仪容整肃的僮客,浩浩荡荡却鸦雀无声地出了丹曦阁,来到通往矿场的主道入口处,静候。
阳光越来越烈,晒得人皮肤发烫。没有人交谈,没有人走动,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终于,地平线上出现了移动的黑点,迅速扩大。马蹄声如同滚雷,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颤动。黑色的旌旗在风中狂舞,上面狰狞的玄鸟图案清晰可见。百名黑甲骑士,如同钢铁洪流,护卫着一辆宽大、装饰着玄黑蟠龙纹路的马车,以一种压迫性的速度,冲到了迎接队伍的前方。
“止!”
一声浑厚的号令,车队戛然而止。马蹄刨地,喷着粗重的鼻息。黑甲骑士们勒住战马,冰冷的目光扫过迎接的队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股百战精锐带来的煞气,让一些胆小的巴家仆役忍不住微微发抖。
马车门打开,一名身着深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中年官员,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了下来。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站在迎接队伍最前方,那个玄衣如玉、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女子。
怀瑾上前一步,高声唱喏:“巴郡商贾清,率巴家上下,恭迎皇帝陛下特使!特使大人辛苦!”
清上前三步,依照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清越而恭谨:“民妇清,恭迎天使。天使驾临,巴家蓬荜生辉。”
那特使的目光在清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也在评估这位名动巴蜀的寡妇。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势:“本官,奉常寺少卿,姚贾,奉皇帝陛下谕令,特来巴郡。清夫人,请起。”
奉常寺,掌宗庙礼仪,但也兼管部分与方术、祭祀相关的事务,派其少卿前来,倒也契合丹砂用于炼丹、陵寝的用途。
“谢姚大人。”清直起身,目光低垂,姿态恭顺,却不卑不亢。
姚贾扫了一眼清身后肃立的巴家众人和那些明显训练有素的僮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随即道:“陛下听闻巴家丹砂,乃天下精品,心甚慰之。然,骊山工程,关乎国运;陛下炼丹,祈求长生,皆需大量上等丹砂。少府前令,限期两月,贡血珀丹砂加倍,不知清夫人,筹备得如何了?”
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语气虽然平淡,但那无形的压力却瞬间笼罩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清的身上。
清再次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地说道:“回禀姚大人,陛下所需,乃国之大计,清虽一介民妇,亦知轻重,岂敢怠慢。接到少府令丞文书之日起,巴家已倾尽全力,停止所有其他丹砂开采提炼,集中所有人手、物力,日夜赶工,筛选、提炼血珀丹砂。目前,已得成品十之有三,剩余之数,必在两月限期内,如期凑足,绝不敢延误陛下大事。”
她没有诉苦,没有提困难,只是陈述事实,并做出了保证。
姚贾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哦?十之有三?夫人倒是雷厉风行。不过,陛下要的,不仅是如期,更是要万无一失。丹砂运送,路途遥远,若有闪失……”
“大人放心。”清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姚贾审视的眼神,“巴家已雇佣巴蜀最好之船队,联络最可靠之镖行,并派家中得力僮客沿途护卫。清亦已上书郡守府,恳请沿途关隘予以方便。必保贡品安然送达咸阳。”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展现了巴家的效率和实力,也点明了已与地方官府报备,合乎程序。
姚贾盯着她,半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清夫人安排周详,本官甚慰。不过,陛下还有口谕。”
所有人精神一凛,连呼吸都屏住了。
姚贾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陛下闻巴寡妇清,以一妇人之身,持家有道,守业有成,富甲一方而能安守本分,甚为嘉许。然,丹砂之事,关系重大,陛下心系之。特谕,着清夫人,于贡品筹备妥当后,亲自押送丹砂,入咸阳觐见。”
亲自押送,入咸阳觐见!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话从皇帝特使口中正式说出时,依旧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怀瑾脸色瞬间煞白,几位巴家长老更是身形晃动,几乎站立不稳。
入咸阳!那是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穴,是帝国权力的中心!夫人一旦踏入,是福是祸,谁能预料?这分明是要将夫人置于掌控之下!
一片死寂中,只有风卷旗帜的猎猎声。
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
她迎着姚贾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缓缓地,再次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惶恐:
“民妇清,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清惶恐无地,必当谨遵圣谕,妥善筹备,亲自押送贡品入咸阳,觐见天颜,叩谢圣恩!”
她应下了。没有犹豫,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姚贾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预想过这位巴寡妇的各种反应,推脱、惶恐、甚至暗中抵抗,却唯独没料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如此……顺从。
这顺从的背后,是真的忠君爱国,还是……深不见底的城府?
他深深地看了清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玄衣女子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既如此,”姚贾收回目光,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淡漠表情,“便请清夫人尽快准备吧。本官会在巴郡暂留几日,一则监察贡品筹备,二则……护送夫人,一同返京。”
监察,护送。说得客气,实则监视。
清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
“是。谨遵大人之命。”她恭顺地回答,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深处,那翻涌的、冰封的火焰。
咸阳,终于还是要去了。
那就去看看吧。
看看那位吞并八荒、执掌乾坤的始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
也让他看看,这巴蜀之地孕育出来的,并非只是温顺的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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