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看哪个高度最舒服。”我对视频里的他说。
“咦,一大早你怎么一脸斗志昂扬的?”他的眼珠在视频里看着特别黑,一张笑脸有点失真,声音活泼,“我爸给我拿来一对音箱,说是你的?我上次去好像没看过。呀,这么多人跟着忙乎,行啊你,谢谢大家了!回头我请客!”
他忙着跟许久未见的同学说话,我站到讲台上做讲课状,尖嗓子他们调整高度,这件事看似简单,实际动手又成了在我家拍电影,一会儿收像效果逼仄一会儿收音不清,好几次我请班上的同学集体安静或者说话,他们非常配合,我示意尖嗓子加快速度,结果越忙越搞不对,又有许多人过去出主意,最后还是班主任建议将手机固定在后黑板,上课时由任课老师注意有没有歪掉,坐在后排负责的人和医院的他保持线上联系,有问题及时调整。我扫了一圈同学们的脸色,虽然耽误了整个早自习,他们看上去没有怨言,多数为能解决这个问题开心。我还听到他们的小声议论:“真没想到他们关系这么好,一年前明明水火不容。”
我拿出书包里的杯子喝了口水,又想起他在操场上把衣服和水瓶抛给我,众目睽睽,人声鼎沸,他潋滟的目光和风一样轻盈的身形,还有少年特有的藏在大大咧咧之后的羞涩,那个画面曾经引起全校轰动,当时我浑然不觉,如今却轻易打动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在那个车站吗?还是更早?莫非在他还是一团黑影时,我就已经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愿意相信我,完成我的计划,哪怕这种线上听课非常麻烦,累人,但他比我灵活,他会用一张讨喜的笑脸说服姐姐,说服和他相熟的医生护士,让他们在课余间歇帮他弄弄手机,扶他去卫生间,或者帮他拿一本书、换一套卷子……他们愿意帮助他,就像这个教室里每一个因为他感受过快乐的人希望他顺利高考。我突然又意识到他妈妈的确为家庭捆绑了自己,却不能说她的教育失败了,他的讨人喜欢有天生的成分,但光靠他自己长不成这个样子,在“被爱”这个问题上,他和那两个小孩一样底气十足。
这一天我和尖嗓子轮流坐最后一排,主要想看看能遇到什么问题,整个过程风平浪静,老师们很快习惯看一眼后黑板,放在最后的手机也不会分散学生的注意。一整天我没怎么跟他说话,反而尖嗓子趁着午休多试了几个角度,小声和他电话交流。我又察觉班花装作无意看了几眼。她还喜欢他吗?或者她对他有了一些改观?
“有进步,都开始关心八卦了!”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他马上笑话我。我看了他一天学习的情况,笔记自然记不全,我拿我的笔记给他,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批改他做好的卷子——他趁早上和自习时间完成的。从整体看倒也不算落后太多,文科这些强项不像过去精准,数学有点迷糊,英语倒还好——他说最近看的电视基本是英文的,和这个也许有关系?我看无关。我抬头时他妈妈正看我,我就拿着试卷一五一十说了。
“我发现你这种公事公办的性子也挺有用。”等他妈妈走了,他笑嘻嘻的。
他一脸倦色,心情却不错。我今晚只有一个辅导班,下课过来还有很多富裕时间,我整理着卷子问:“有用?”
“就是现在流行的,‘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妈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你,你这么一板一眼,她也没心理负担了,该说话就说话,该不理就不理。挺好的。”
“嗯。”
“你可真酷,别人早急着讨好岳母了,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讨好她就能不讨厌我?”
“不能……”
“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讨好。”
“这倒是。”
说着说着我们凑到一起,他摸我的脸,又摸我的脖子,拉我的毛衣,嘴唇抿了起来。我轻轻亲了下,起身将窗帘拉紧,又去关门。
“你要……锁门?”他声音紧张。
“嗯。”
“我妈……等一下说不定回来。”
“以后要一起生活,从一开始就该规定好界限。”我毫不犹豫下了锁。
他想说什么,到底没说,看了一眼头顶的灯。
我抬手按灭。
他打开床头一盏小灯,轮廓在晕黄的灯影里分外柔和,我刚碰到他,他迫不及待吻我,动作大到我怕扯裂他的伤口,我的心脏像是落下一片羽毛,沾染血肉那一刻突然爆炸,他的唇舌火热柔软,带着阴雨般的湿润,我差一点习惯性地按下他,强迫他同时打开嘴巴和双腿,硬生生忍住冲动,我呼吸不稳,勉强说:“我帮你弄。”
“你不早点来……”他小声哼哼,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委屈。
我愣住了,随即暗骂自己太蠢了。我竟然没留意这么重要的事。
我轻轻吻他的眼睛,用舌尖舔他的眼皮和睫毛,一点点取悦他,我的手小心伸进去他的被子,动作同样不敢太大,他立刻发出舒服的呼气声,我越发心疼他。手掌很快被热和胀填满,最后黏糊糊的张不开,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痛苦压抑的神情,他在呼气时闭上眼睛,喉结在灯光下闪着汗,汗色像跳动的鳞片,我想揭下来咬他的血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试图挪动腰,我按了下肚子不让他挺腰,不许他费任何力气,他过分介意地看着石膏和不能乱动的腿脚,伸手过来发现我又疼又湿,有了心理平衡,摸了两把问:“就看着我的脸?”我的手捏了几下,“还有这里。”
“你也不早点来!气死我了!”他也捏我,我连忙把他的手拨出来,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大口喘气,平息那种躁动。我还要赶快将他弄湿的裤子换掉。
“对不起……我其实……”我想起一些难以启齿的夜晚,我当然想他,寂寞的时候身体就会格外渴望他的热度,难过的时候也是,但我们到底过了那个过于肆意地把身体放进小格子的时间段,现实压力和有限的时间让我无暇多想。而且……他伤势那么严重,我还能想什么?
“算了,你每次过来都有一堆人,也不怪你。”他开始给我找借口。我连忙向他保证:“以后每个星期我帮你弄一次?或者两次?星期三和星期日怎么样?”
“闭嘴,气死我了。”他看着很想把我踢出去,用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我一下,我叫了一声,两腿摩挲着他的手,怕他离开。
“你这家伙……”他的声音又变软了,手也是。
“是不是……很难过?”我小声问。
“废话。”他嘟囔着,“刚开始身上太疼倒也不想这些,后来看到你,又看不到你,又没事干,还不就是反复乱想,又不能让我妈知道,幸好我爸帮我换衣服,不然我直接爬到窗户边往下跳吧。对了,过几天医生说给我找个拐杖,哈哈,到时候你看看。我跟你说,那段时间总有医生护士抽空跑我这边跟我说医院的奇葩事,逗死我了……好了好了别瞪我,自从听到您的吩咐,我一分钟不敢浪费,有人进来我连头也不抬的。你说我是不是胖了?整天胡吃海喝,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圆了?”
我摸了摸他的下巴,这是最熟悉的他,热得像一团烟火,包着整个俗世席卷我。我就置身在满街的灯光和阳光,还有整个教室的喧闹中,草地的花草香中,篮球场的拍动声中,认识了所有人和所有事物,我懒洋洋地起身给他换掉脏了的内裤,将他的下身擦得干干净净,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
“喂!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突然就……”他红着脸说不出更多的,我拉开窗帘,把排风扇开了一会儿,再把门拧开,坐回他身旁,把脸压在他胸下,我的疲劳只有他能抚慰。他能动的右手摸着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手上还有一点奇怪的味道,我一口含住他的大拇指,吮吸着。
“喂……”他总这样叫我,我懒懒地斜睨他,他的眼神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又是迷恋,又有一股暗藏的占有欲,我含着那手指,只想就这么在他的怀里一直躺着。他小声说,“你不用把这种事也放计划表里,吓不吓人,我忙起来也没这个心思,而且这里是医院……动不动锁门像话吗?对了,我今天跟我爸说,让他以后少来点。”
“嗯?”
“他天天来医院报道,别的不说,你妈能没意见?这些年我爸肯定没为难过你,所以他来看我你妈没法说什么,但天天往前妻单位跑,是个女人就受不了。我跟我爸说队长会来照顾我的,他一周来三次就行。”
“你跟队长说好了?”我没想到他行动刚方便点就想这些,他总是体恤别人的心情和立场,这一点我一辈子也做不到。
“对,反正队长平时训练完看看我也不费劲。队长还说要是我想去上学,他就天天来背我上下楼。哈哈,前几年他做阑尾炎手术,那时候他还没女朋友,我和我妈帮着照顾他,我可是天天捉弄他,他也不记仇……”
他带笑的声音暖了外面的夜色,我几乎不想回家,想就这样听一个晚上,睡一个晚上,我贴着他的肚子,视线里窗子朦胧,好像被夜风贴着,外面的风应该很大吧?外面的大房间放满风,有一个月亮;这个小房间放满暗潮涌动后的余绪,还好我有一个他。我的大脑又控制不住排满一张张试卷和一道道考题,我一边含着他的手指一边说他的问题,说到不应该的错处就咬一下以示惩戒,他咯咯地笑,“你怎么变成小孩了!”他的手指按我的牙齿,摸我的舌头,黏膜和唾液的声音细微却撩人,这种亲密直往心脏和骨头里钻,我问:“你不想你爸爸天天过来?”
他没说话。
“你做的对。”我说,“分手的情侣不该藕断丝连,何况是夫妻。”
“喂……你怎么总是这么理智。”
他扒拉着我的嘴唇。
“不对吗?”
“对是对……那要是我们分手了,你是不是再也不和我联系?”
我想身体上的病痛会带来精神上的软弱,他怎么动不动就把不好的事扯到我们两个身上?上次是残疾了照不照顾,这次是分手了联不联系,下次是不是出轨了原不原谅?我抬起头,他眼神患得患失,看得我翻江倒海般难过。人为什么会在幸福的时候难过?也许我们太爱对方,爱包裹了太多东西。
“我不和你分手。”我咬了咬他的手指,“不许乱说。这么早就惦记分手,你心里没底?没关系,这个家不指望你。”
他抽出手就打我,一边笑一边拿拳头捣我的脸,很轻,发现没威胁,就狠狠揉搓我的脸皮,这回疼了,我笑着躲。
“我……看不看我爸无所谓,天天看到也还行吧。不过我们不怎么说话。他和我妈也不怎么说话,我们一家三口,我和我爸没话说,我妈和我没话说,他们……就算想说话也碍着现在的情况不好多说。你说别扭不别扭?我也怕医院的人看我爸整天来,不说他为了我,说他为了和我妈重修旧好,或者说他和我妈根本没断过……我妈名声怎么办?”
“真周到,我根本想不到这些。”我说。
“你能想到什么,就知道学习。昨晚你演讲一通回家了,我妈破天荒跟我说话了。”
“什么?”我顿时紧张。
“你也会紧张啊,”他的手安抚地摸我的头,“放心,我妈没说你坏话,她只是很奇怪地问我:‘那个孩子在家里是不是特别不快乐?’”
我没想到他的妈妈会说这句话。
“你看你,满脑子就是学习、工作、赚钱,你说的肯定是对的,但人生不能只有个骨架子吧?就说你担心的赡养啊医药费啊,又有医保又有保险,妈肯定没少给你买保险,我妈好像也给我买过。你用得着听个‘病’字就想我们成了穷光蛋吗?你你说的都对,我也会按你说的做,但你也要改改这个强迫症似的思维习惯。”
我笑了,把头埋在他的盖肚子的被子里。
我想我们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适合交换身份,他当个享受派富二代,既不会浪费妈妈提供的优渥条件,也能给家里带来更多收益;我的人生目标太过单一,如果过一种简单结构的生活,说不定更容易快乐。但他不会跟我换的,他珍惜他身边的一切,他的生活,他的妈妈,他的朋友,即使这些东西一次次伤害他,他也从无数个苦头里找出乐子。他妈妈说的没错,我不快乐,从父母离婚到与他认识,我一天也没快乐过。他妈妈到底是怎么从那么简单的几句要求里听出来的?也许我想多了,她早就知道我不快乐,一个快乐的人怎么可能想到死,自己想死还拖他儿子一起死,她需要多少涵养才能和我平静地共处一室,听我高谈阔论要求她的儿子努力用功?
我尽量平静地问:“我其实不是你以前喜欢的类型吧?”
他眼神闪烁,我故意用力盯住他。
“呃……我以前的确没想过会喜欢你这一类型,不,其实你应该能理解吧,你妈那类型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你和你妈……也差不多?”
可以理解。
“所以你纯粹看脸?”我问,“以后我老了呢?”
我连忙住了口,我怎么能问这种问题?这和他问“分手怎么办”有区别吗?和招福问“你敢跳吗”有区别吗?这么愚蠢的问题……太丢脸了。
“老就老吧,老了我们一起去钓鱼?一起种地瓜、青菜、果树,你就算老了也是个帅老头,我看不够的。”
还是他厉害,几句话就哄得我心花怒放,脑子里已经开始计算乡村别墅的房价,不由问:“鱼塘还是天然湖?”
“什么?”
“你说的钓鱼。普通乡村有鱼塘,在那里买别墅相对划算,天然湖泊钓鱼的话,就要买高级别墅,价格会……”
“闭嘴。”他说。
我听到熟悉的吸气、呼气、他肯定正在瞪我,我不抬头,忐忑地问:“你妈妈为什么……这么说我?”
“这还不明显,你一富二代,人生根本就是满汉全席,硬把自己活成一块压缩饼干,你气死我了。”
“我现在是夹心饼干。”我舔了舔他的手指,他不是甜的,但我心里觉得甜。
“你气死我了。”他又揉搓我,揉着揉着,动作越来越慢,声音也是:
“昨晚做完题我想了很多,这些天胡思乱想,昨天你给我一堆卷子我终于想明白了。家长们现在拿我们没办法,既不能弃养病人也不能耽误高考,还要忍着气带着笑哄我们,高考之后未必还有这种好事,说不定秋后算账,谁考好了,谁考差了,是不是被对方耽误了,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我妈和你妈的关系,一辈子也不可能因为我们两个修复。想到以后的生活,老实说,我根本没法想象,我真羡慕你,你好像马上就接受了,以后的生活?在你心里就是像昨天晚上那样,三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哦,偶尔上个锁。该说你单纯吗?不过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了。我以前活着多数时间也算快乐吧,但我没什么目标,总是为别人的目标努力。我唯一的目标似乎就是你,以后大概也是这样。”他握住我的手,“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我妈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是吗?”我有点困,他低沉的声音像雪落在耳朵边,又绵又凉。
“你可以睡一会,但不能睡太久,别再着凉了。”他的声音更远了。
“你不用那么紧张……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做到。”他的声音誓言般有重量,他曾发誓一样说他永远爱我。
这是那个晚上我朦胧中听到的话,我含着他的手指,睡在他身上,比睡在家里的床上更加安心。虽然他身上有浓重的药物,虽然他起不来床、走不了路,但他依然能照顾我、保护我,我所有的担心在他眼里有点可笑,我也觉得他有点可笑,这不妨碍我们爱对方,不,更爱对方。我被闹钟叫醒时,他还在看我,看不够似的。有人敲门,我连忙起身,他小声说:“别紧张,我妈刚才看到了,所以这次她才敲门。”
我还是不敢抬头,他却让我赶快看看他的拐杖,原来他妈妈拿回一双拐杖。他想赶紧自己走路,起初我担心他逞强,过了几天发现担心纯属多余,我们两个人中一直是他更擅长照顾人,包括照顾他自己。他越为成绩着急对身体越小心,越不贪多贪快,就像当年越想打我越会找个最安全的地方——这件事想起来怎么像个笑话?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段本来应该是心理阴影的往事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他谨遵医嘱,医生不让动的他坚决不动,只争取一切时间看书、背知识点、做题。他坚决不许我每天跑医院,只把每天的功课发给我检查,我便时而攒三天飞机、时而攒五天飞机去给他讲课。他每天在医院听教室里的课程,做我或者哪个同学送来的卷子,他的妈妈也好、爸爸也好、我的妈妈也好、两个小孩也好,都像从这个世界隐形了,流水般为我们提供需要的一切。出院的时候我们商量是否要每天去学校,他说没必要赶那几天课,“还是直接参加考试吧。”
“你要参加期末考?”
“对。”
我有些迟疑,正帮他收拾东西的他的妈妈爸爸也看过来,面色踌躇。
“这是最后一次分班考。”他说,“高三下学期不再分班。按照现在的情况,班长他们肯定要想办法开个特例把我留在一班教室里听课,我不占这个便宜。名次够了我留下,名次不够我去二班上课。”
我仍然没说话。按照道理,按照我的性格,按照我一直坚持的公平,他说的没错,以我对他现在水平的把握,他未必会落到二班,但我不能不担心,他落下过进度,这段时间身体需要调理,他不能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一直以来我庆幸的是他的初中底子打得特别好,外语尤其不拖后腿,数学也能讲透,文科算是他的强项,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那加油吧。”他妈妈说。
我没想到他妈妈如此利落地下了结论,她不是最在乎他的成绩?她应该比我更担心他会在最关键的高三下学期只能留在二班,为什么她不做任何反对?我看着她的脸,净白的脸上一双坚毅沉黑的眼睛,又突然明白了。
没错,他要强的性子和他妈妈一脉相承,他当初进了一班就拼命学习,和班委会的人熟悉了就拼命表现,他一向讨厌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总要争一口气要别人明白他的实力。我想起招福说曾因成绩下降坐在最后一排额外添加的课桌,天天受别人的冷眼和笑话,招福和我一样,该忍的时候一定会忍,不会为一时意气耽误自己的前途,他不一样,对他来说,某些时候尊严大过一切。他还总说我死要面子。
我无话可说,我对他的了解到底不如他妈妈。他和他妈妈的决绝态度虽然傻,却有让人佩服敬重的东西。
出院是件大事,两个小孩自然跟着凑热闹,拿着妈妈特意买的礼物,但他不想庆祝,只叫一个队长过来,还是来当苦力背他上下楼的。一到家他就赶我走,让我期末结束前不要过来。
我也有这个意思,只给他留下一张详细的复习表,为了各自专心,每天晚上的视频也暂时取消。
他的爸爸留在楼下等我,没带两个小孩上楼,大概不敢去看曾经住过的家吧。
“爸爸,哥哥好厉害,他要自己考试,其实老师们肯定愿意照顾他吧?”
坐上车,我听两个小孩和他们的爸爸议论他。
“对。你们知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考试吗?因为所有学生都希望自己能进一班,所有人都起早贪黑付出了努力,他不想因为自己受到特殊照顾而挤掉别人的努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照顾……多数人只能靠自己努力,你们是不是听不懂?”男人慈爱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两个孩子摇头,他们当然听不懂,他们也许懂得“公平竞争”概念,却根本不知道“只能靠自己努力”是什么意思,就连我也不太确定。
“爸爸慢慢教你们。”男人说,“这些你们一定要知道。”
男人面色温和,平静,深沉,仍然不失慈爱。
我突然理解了妈妈为什么爱他。他没变过。
“叔叔。”我犹豫片刻才问,“你好像……很有信心?”
“也不是有信心。”男人笑道,“小时候就那个样子,想做什么就算不睡觉也要做到,不过,心态挺好的,只要做了,就算失败也不会耿耿于怀。”
我听出了男人的弦外之音,也许我的得失心和目的性始终太强,不像他,为做一件事而做一件事,把努力变成享受。而且他的心态的确稳定,对待考试按部就班,做题也不会忽高忽低,这一点很多人做不到。
我又意识到我对他的了解不但不如他的妈妈,也不如他的爸爸——简直是废话,难道他对我的了解能超过我的爸爸妈妈吗?我突然也没那么紧张,没错,只要他全力以赴,得出的成绩就是最适合他的那个班级,最适合他的层次和复习进度,就算去了二班,坐在二班前排未必比坐一班后排差,我又何必患得患失?他应该早想明白了。
我不再介怀,低头继续做手机上的题,两个小孩不吵我,一左一右挎着我的胳膊靠着我,一分钟也不松开。我也渐渐理解了他们的心态,我越努力,越是一秒钟不松懈,他们对我越敬畏,当年妈妈早出晚归,就算她不陪我我也认为她太辛苦,暗暗嫌弃爸爸不努力,害妈妈只能一个人支撑整个家。这两个小家伙和我一样服气努力的人。
也许因为心态好,也许因为终于过上了暂时和平的日子,期末考试我发挥正常,他发挥也不错,以第52名成绩留在一班。这一次他没说出去吃饭,没说放松,反而主动要求我给他加大复习量,迅速让那个男人给他安排补习班,还找队长骑个电动车接送他下课——最后那个男人和他妈妈商量才打消他的电动车念头,换成男人和固定的网约车司机,我们同课时便搭我的那辆车,有时碰到招福也能顺便蹭个车。他一刻不停做题,似乎要把落下的时间加倍补回来。我不曾见过如此拼命的他,恍惚想起有一次我说类似“你的成绩靠我补”惹得他勃然大怒,成了分手的导火索。现在我理解他的愤怒了。
某个周日我一早去他家里送资料,他妈妈一手开门,一手擦着围裙,手心、手背,水渍透进洁白的围裙,厨房里传来煮面的香味,我们生疏地打了招呼。现在我进他的房间少了礼节,直接推门而入。
他还在睡觉,微光下他满脸疲惫,手抓着我昨天折给他的飞机。他是不是每天忙到半夜,握着我的飞机睡觉?
我眼睛发酸,想哭,我想从今以后我爱的不只有他潋滟的样子,他为我哭泣的样子,还有他珍而重之握着我送他的飞机,为我们的未来拼命努力的样子。这些终身难忘的画面一天比一天更深地刻在我的灵魂里,他就是我的永远。
他的妈妈来房间叫他起床,看到飞机没说什么,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我回头看向饭桌,上面放了三碗面,飘着葱油香,她自然不会刻薄我,有时补课给他送饭,也会给我装满一盒。但这并不意味她对我友好,只是对待“儿子的(提供了很多帮助的)同学”正常的礼貌。她根本不想理我,对他也少有亲热,问题远远没有解决。但这个局面我已经……夸张一点,我已经觉得谢天谢地。暂时不需要顾虑家长,不需要为过去痛苦,亲切的(哪怕是装的)备考环境,我一向不易分心,他在我的要求越发收起顾虑,我们眼里只有成绩,只有高考,我们必须做到百无遗漏、拼尽全力,才有资本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
对我们来说,高考只是一场考试,真正的考验在高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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