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64

我的心脏怦怦猛跳,太阳穴也在跳,胸口因过重的呼吸起伏着,我闭上眼,耳朵听到他下楼的脚步,我似乎还听到关门声,他的鞋底用力踩住地面的哐哐声。

手机和写满字的纸被他留在桌子上。

我还在听,试图听清他走了多远。

其实我只听到空调的嗡嗡声。

我有个恶习,只要身边有人,不论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我都会沉心静意,留神听他们说什么。称为“恶习”,是因为这个习惯并非来自这几年我对窃窃私语的防备和别人议论妈妈时下意识的攻击欲,它来自我的童年。

那时我还小,为了培养我的独立,也因打小就孤僻的我的要求,我早早有了自己的房间,既不和爸爸妈妈也不和保姆同睡。但我毕竟是个小孩,有时也渴望睡在他们中间。有天晚上我睡不着,推开门想溜进主卧室吓他们,我蹑手蹑脚,突然发现主卧室门口有个黑影子。

我没有大叫,克制住害怕观察那团黑影,终于看清那个轮廓是家里雇佣的保姆,她弯着身,耳朵贴在门上。

当时我还没有“偷听”的意识,只奇怪地看着她,她佯装路过卧室,随口哄了我几句,我却在她紧张的神色中察觉到某种隐秘的缝隙,那里吹着风,透着奇怪的声音。我回到房间,任她拍着我,假装闭上眼睛,直到她离开。

我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静极了,那被我不小心窥看到的缝隙鼓动我悄悄下床推开门,左右看着,又一次来到父母房外。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我像保姆一样把耳朵贴在门上,屋子里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清晰。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我便起身去走廊,监督保姆有没有偷听,然后自己跑到门外听爸爸妈妈的谈话——争吵。

做为父母,爸爸妈妈有个显著优点,他们极少在我面前评论对方的不是,妈妈不会把怨恨发泄在我头上,爸爸也很少对我抱怨妈妈的不是,就连喝得醉醺醺时,他不断问“为什么”,不断骂我,仍不会侮辱或数落妈妈。倘若没有房门外那些偷听经历,我会一直被“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拦在他们的矛盾之外,云里雾里看不清他们的关系。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彼此阴冷的脸色是争吵的前兆,不知道他们会在房间里吵到天翻地覆,不知道爸爸会怒吼,妈妈会冷笑,他们的关系糟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他们的争吵只有一个模式,起初相互埋怨,爸爸说的多,妈妈说的少,接下来妈妈开始沉默,爸爸的火气越来越大,像在逼妈妈和他吵架。我在外面听着,听那些我从没听过的秘密,思考着怎样才能帮他们恢复感情。这“恶习”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是天天吵架,我的羞耻心也终于发作,不能允许我自己继续听下去,又担心保姆继续听。于是我向妈妈透露保姆有时会站在他们门外,妈妈没有解雇对方,只是以担心孩子为由在房子里安了摄像头,从此保姆固然循规蹈矩,我也再也没听过他们真实的争吵。

当时他们说的多数话我只能听听,不了解其中含义,随着成长,随着为人处事经验的增加,幼年偷听到的东西会突然从意识里冒出来,我便反刍一样琢磨,渐渐拼凑出他们婚姻的来龙去脉。其中尚有许多疑点,就算我去问,他们也不会告诉我。也许有一天我真正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甚至家庭,他们才愿意和我说说——那时我还想听吗?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他们在卧室里争吵,想起妈妈冷冰冰的几乎逼疯爸爸的声音。我和妈妈太像了。我们思考问题只朝着简便高效的方向,就像做几何题一眼就画出辅助线,但这种快刀斩乱麻一旦遇到感情,总显得过于无情。小时候的我暗暗埋怨妈妈不讲理、不体贴、就算她说的是对的,爸爸错了,也不该倚仗着“正确”一味要求爸爸道歉服软。而且,妈妈身为一个常年被娇养娇惯的女子,仅仅道歉是不够的,还需要温言软语的哄,否则她不会消气。所有人都说妈妈“一身公主病”,爸爸,奶奶,外公,舅舅……我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

现在看来,我不也一样?我根本不知道如何灵活处理感情,要么沉默等待对方低头迁就,要么断定问题解决不了直接分手。有什么理由不分手?我在这段感情里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线被他踩了个遍,他认为我逼迫他,他不愿和我有身体接触,他把我们的关系和家长们的关系混为一谈,他还指责我的妈妈!一二三四,我还可以继续列下去,如果我还能原谅,我就不是犯贱,简直无可救药,变成一个毫无尊严和原则的人,不,根本不是人。

我拿起银色的手机和白色的纸,一个沾了他的指纹,一个写满我的字,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们就这么分手吗?我们谈了几天恋爱?不,我们哪里谈过恋爱,不过他由着我的性子罢了,他没那么喜欢我,他根本不爱我。他最后还对我说气话,他不会对我道歉,不道歉这种事就会一再发生,我们只能分手。

我想把那些东西全都扔进垃圾桶,它们应该发臭发烂,被巨大的机器搅粉碎,被填埋场的垃圾山压得不见天日。但手机里也许有他的**,我只能把它装进书包。至于两张纸,我讲解的时候比较细,他也看了很久,应该记得住吧?不会耽误他复习吧?应该不会,这么点东西记不住,怎么可能考进重点高中。

我把两张纸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直到它们碎得不成样子,我想打开窗子将它们扔下去,像扔纸钱那样,但我还有最基本的公德,不像某个人满操场扔飞机——他从没想过怎样给我制造浪漫,他没给我折过一个纸飞机,他果然不爱我。我背起书包往家走,一肚子怨气和火气。我一夜没睡,把新买的习题册做了大半本,第二天游魂一样晃到学校,挨到桌子就睡过去。

那天上午上课醒下课睡,中午又睡得天昏地暗,下午被铃声吵醒,才发现忘了吃午饭。第一节课下课心里有个微弱的念头:他会注意到我没吃午饭吗?

没有。我忍过第一节课、第二节课、第三节课,他根本没出现,偶尔听到他在后面和人议论题目,声音不大,没有刻意引人注意。后来他的声音更小了,为什么这么小?他是不是在说我?他会不会笑话我?

这就是分手吗?不,准确的说叫绝交。以前我和同桌说几句话他马上跑过来挑三拣四,现在他根本不注意我。

下午最后一节上自习,我仍然昏昏欲睡,我怀疑自己病了,如果我病了,他会担心我吗?

放学铃响起那一刻,我再也撑不住了,我扭过头看他,我想我一定特别狼狈。

他对别人的视线和我一样敏感,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担心,甚至没有疑问,只有高度戒备。

他以为我会报复他?他是不是从来没相信过我?

我冷笑,狠狠回过头,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人浪费感情?就算用尽感情他还是不相信我。

我听到他也冷笑一声。

很好,现在我不困了,我怎么能这种事消沉丧气,反正我没有损失,他的损失也没那么大,不论成绩还是人缘,他已经稳稳地在一班站住脚,我今后当然不会为难他——说不定我已经为难不了他了。我们就算两清,今后各走各的,我和他本来就不应该认识,就不应该有来往,就不应该不清不楚,我们只是重新回到篮球场外扔衣服扔瓶子那一天。不,发生的就是发生了,我不想否认。我们只是提前走到了高考之后。反正我们早晚形同陌路,他从来没把我放入他的未来。

我的脑中又浮现出他流着泪的脸庞,他波光潋滟的样子。

心脏开始疼,呼吸不畅快,我忍着难过给队长发了条消息说请假,手机突然跳出一条消息。

竟然是那个男人。

我这才想起这周有家长谈话,他想先问问我们两个的未来想法,预备的科目还有补习意向,这些要在假期开始前准备好。

看来他已经搞定前妻了。

如果是昨天,我一定很高兴吃这么一顿奇怪的饭,看看他的反应,饭后听听他的心里话,我们说这些时离得最近,最无所顾忌。现在这个饭局不合时宜,我却找不到任何拒绝理由,说来说去,那男人会掺和这么尴尬的事,出发点还不是为我们考虑。不但我必须去,他也一样。

我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小火苗,也许……这是个重新说话的机会?

我想多了。

男人选了家广式菜馆,参与者全程正襟危坐,起初男人有意让氛围轻松,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横眉冷对,别人的儿子冷若冰霜,这个人一向不会自讨没趣,公事公办地把问题逐一拿出来问,我和他AI一样有问必答,声音平得像棺材板,避免眼神交流和直接对话。男人问了整整两个小时,我越气越饱,越气越冷静。他则越来越无精打采。

“好朋友闹别扭是常有的事,不要不吃饭。”男人左思右想,说了句“长辈”应该说的话。

“呵呵。”我说。

“高攀不起。”他说。

“假期那两个重点班我会把时间地点发给你们。”男人当没听见。

“我不去!”我们同时说,说的同时瞪着对方。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男人继续听不见,检查一遍记事本的要点,收起手机,又按开递给他,依旧公事公办地笑了笑:“加个微信吧,总是通过你妈妈不方便。”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一边加微信一边拎书包,一边说谢谢一边转身,我还没回过神他就不见了。

男人看着空荡的包厢门怔了几秒钟,勉强笑道:“他可能不想和我一起吃饭,你吃点东西吧。我看你一直没动筷子。”

我一口也吃不下!但我不会迁怒无关的人,只说:“叔叔,要不然我们打包回去。我赶个进度,正好拿房间吃。”

服务生一盒一盒打包,那失去热气的饭菜就像我现在的心情,咽不下又倒不出,我真想找他大吵一架。但在他和我说话之前,我绝对不和他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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