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公主的怨恨各有道理。在奶奶看来,她的儿子完全可以找一个相貌好品格好性子好的女孩,也可以找一个有能力有情商懂得照顾老公的女子。爸爸虽然没能力,却懂得教育孩子,疼爱妻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家庭一心一意,完全可以当个幸福的家庭主夫,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倘若她知道自己去世后,最爱的儿子变成酒鬼,被人戴绿帽,被人转移财产,引以为傲的孙子被打,被忽略,心理不正常,当时她就算拼了命也要阻止这门婚事。她一辈子争强好胜,为的就是儿孙不再受她受过的苦,到最后一辈子的心血和心愿付之东流;奶奶的想法何尝不是爸爸的想法,爸爸为了爱情违逆他最在乎的亲人,对妈妈百依百顺,依然换不来妈妈的体贴,还要在妈妈的光芒下一直容忍别人的嘲笑,他只能一再强调他仅有的东西:爱、性格、财产,而这些无疑成了对妈妈嘲讽;妈妈呢,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结婚之前她格外受偏爱,她和公主只差一个头衔和一顶小王冠。一场婚姻让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相信的一切面目全非。外婆性子公正,一向主张儿女一样,遗产也应该平分。但外公虽然宠妈妈,依然认为事业必须交给儿子,他趁着反对妈妈婚姻的机会修改遗嘱,名正言顺,直到遗嘱公布,妈妈还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真的如此偏心。她一向优秀,婆婆却更厉害,对她的那点能力瞧不上眼,她怎能不急?偏偏外公拿走了本来属于她的财产,她的公司常常捉襟见肘,又不愿向婆婆求助,于是越急越出漏子,她的狼狈成了婆婆看不上她的新理由。丈夫在这场无声的婆媳大战中束手无策,只知买些礼物哄她,从不敢为她顶撞,为她说公道话,她再也看不到所谓的爱,所谓的好性格。婆婆去世并没有结束她的磨难,尽管奶奶为儿子儿媳做了一些安排,但年轻的妈妈不足以服众,人事动荡在所难免,妈妈每天焦头烂额,整顿奶奶留下的一切,心力交瘁地回到家,还要看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不断怀念母亲,和她谈论她没有嫁妆。
我疲惫地想着这些往事,抽丝剥茧后越来越清晰的脉络,来回折磨我的神经。到底谁有错?奶奶吗?爸爸吗?妈妈吗?我的三位至亲纵然有错,何尝没有苦衷,何尝没有真心,就算奶奶和妈妈,奶奶不是没为妈妈考虑,妈妈对奶奶同样恪尽孝道,我所认为的“三者必居其一”,只是最肤浅的一面,与现实差了几条天堑壕沟。人心这部幽深的书籍,我何尝读懂过。
他懂吗?
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像一道闪电,窗外明明还是漆黑的,我的世界却亮了一些。
他应该懂。他知道如何从最基本的人性解读一个人,不会以偏概全,不会求全责备,因此世人的可恨在他眼中往往变成可怜。他一再告诉我、引导我体谅妈妈,体谅她的难处,而这个女人明明是他最恨的。他是善良的,也是聪慧的,更是无私的。他的早熟于别人是救赎,是帮助,是年少时代美好的回忆,于他自己却是一次次灾难。他越懂就越体谅,越体谅越被伤害,越受伤害越懂。这可怕的循环成了心灵的漩涡,早已把他吞没,也许有一天,这个善良的他会不知所踪。就像我曾经的父亲,曾经的母亲,就像曾经那个还算纯洁的我。
可是他却坚持了那么久,真让我佩服。
我突然想把今天想到的一切告诉他,再一次对他袒露我的伤口,听他说一些开解的话,也许他不能开解我,但他的目光,他的叹息,他的理解只需一点空气,一点声响就能传给我,让我在这漆黑的世界重新看到光。
窗外正一点点亮起来。
我的手已经摸到手机。
他还在睡吧?这个时间他肯定睡得正香,也许他也为昨天的事生气,他说“气死我了”的事不会放在心上,就像我动不动翻出的“暴力过往”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有说不出的话才是我们真正在意的。他有没有失眠?有没有生气我背后调查他?有没有影响晚上复习的效率?有没有按照我说的顺序复习?有没有想一想我?不管怎样,这个时间属于深度睡眠,还是让他再睡一个小时吧。
我看着天终于亮了,才把电话拨过去。这一个小时我的情绪没能冷静,反而像沸水闷在罐子里,几乎要爆炸。
我需要他。我拼出的事实不是太重了,是太无奈了,我能承担沉重,我无法排遣无奈。
只要他愿意听我说几句话,只要他愿意压抑着同情看着我,只要我知道他考虑我的自尊不会勉强说出安慰,他的一切表情一切行为我都懂,我们只要看着对方,知道这个空虚的世界有对方就够了。
我的手机上没有他的号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那一串数字倒背如流。
一次次按下去,起伏的心境被一点点按住,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面八方都被按住,它固定了,却不能平整,中心鼓噪着,随时想飞。
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听筒部分紧紧贴着耳朵,对面的声音在这寂静中规律又突兀,像电量被一格格装满。
一个更突兀的声音。他没接,挂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按了重拨。
这次没有等待,声音刚响就被挂掉。
我第三次拨,他第三次挂。
我收到一条短信:
“你有完没完?”
我憎恨地盯着那五个字和一个标点,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现在刚刚天亮,他妈妈不可能在他身边,我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难道他不应该担心我遇到了什么?
我又按了一次重拨。
忙音,他关机了。
我泄气地钻到被子更深处,为什么被子不能把人闷死?
为什么连他也不愿理我?
我好半天才想起我们分手了,他还在跟我生气,他的温柔也好,体贴也好,周到的观察也好,再也不属于我了。他没义务接我的电话,没义务听我说话,没义务安慰我,更没义务承担我的情绪,不管那是难过还是愤怒,与他有关还是无关。而我仍然习惯性地以为我的世界有他,就算我们闹了别扭,我难过时他依然会出现。
真可怕,我已经这么依赖他了,我几乎忘记了他是怎样把我折的飞机扔掉,忘记了我就是那张废纸。
世界上每个和我有关的人,其实都不怎么在乎我。
我想睡一会儿,睡了是不是就能把一切都忘记,睡觉后情绪就会趋于稳定,我才能继续面对下一天。
不,这种时候睡觉也是逃避,我应该赶快起床去学校自习,这才是我唯一的倚仗。
尽管这样想着,但乏力和伤心让我根本无法起来,我还是睡着了,匆匆醒来后争分夺秒洗漱,抓起书包下楼。
那家人正要出门。我一眼看到妈妈,她半跪在地毯上为男孩打领结,女孩在旁边拿着一条鲜红的绸带,等着打蝴蝶结。
现在的她尽力爱着她的每个家人。
对那个男人,她说的不是“爱”,是“理解”和“体谅”,理解是她最需要的,体谅是那男人最需要的,他们各取所需,各自应对舆论压力,一个承担小三骂名,一个承担软饭恶名,公平均等,无从埋怨对方,才把日子过成一条心。两个小孩代表他们失而复得的幸福,不,对妈妈来说,孩子代表的是她始终向往却没能得到的幸福,因此不能有任何闪失。
至于我,代表的是不堪回首,是背叛失望,是所有她再也不想面对的东西。
我匆匆看了眼他们,装作赶时间大步跑过客厅。她那句小声的“咦,你怎么这么晚”,我干脆装没听见。
但那温馨的三角构图仍然打击了我,我没忽略旁边的男人平静又有饱满爱意的眼神,那是他的家庭。也是她的家庭。
我小时候也很好看,爸爸蹲在地上、半跪在地上将领结整理得连褶子都比别的孩子更深,有型有款,妈妈不做这些,只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爸爸总是抢着为我做一切。
现在她和爸爸一样,膝盖碰着地毯,一边微笑一边绕着布料。
我明知不都是她的错,但我同样没有得到过。
嫉妒在发酵,继而变成憎恨,然后心酸,最后绝望。
在那个篮球场他走向我之前,这就是我每天的情绪循环,他很快占据了我的所有时间和所有心理空间,一会儿砸开一个窗子,一会儿挖出一个角门,我密不透风的阴暗重见天日,我如他所愿和人接触,如他所愿试着体谅妈妈,如他所愿开始和两个小孩说话,我甚至开始理解那个男人。我还没意识到这些改变意味着什么,他不管我了。
我的循环又一次开始了。那些格子一样小的门窗一扇扇关闭,像一个个补丁,我更丑陋了。
这样的我只会增加他的厌恶,也让我的自我厌恶更加厉害。
不知跑了多久,我头晕眼花,停在校门口,跟门卫打了声招呼。
“快点,打预备铃了!”门卫连忙把关了的门重新打开,他总是破例为我开门。
我看着他,突然想去看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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