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71

我一直想做一件真正的、不打折扣的、有始有终的恶事。

我是个恶人,我的恶毒藏在看似自律的冷漠里,看似公正的理智里,看似豁达的懦弱里,看似聪颖的算计里。

我的骨头里长着防备、揣测、阴冷、挑剔、嫉妒、虚荣,还有流动的攻击欲和报复欲。

我的保护色是白的,我看似没有错误,我的护盾和武器是透明的,它们伤人于无形。

小时候爸爸抱着我,胳膊一颠一颠,摇晃出我矜持的笑容,他希望我松动,希望我柔软,还教给我一层“教养”的外皮,让我更有迷惑性。终于他被我的不知轻重、被我外露的聪明冷静伤到了,我和妈妈合力一击,彻底摧毁了他本该拥有的自信,他只能在酒里,在肮脏恶臭的皮肉之地,在旁人的鄙视里醉生梦死,我和妈妈谁也不管他。老天可怜他,给了他另一次婚姻,新的生活,新的笑容。不论我多么妒恨,我也不想再去打扰他,那是他失去一切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东西。

妈妈也一样。她对我的喜爱、关怀、愧疚,被我反复的背叛、冷笑、敌意磨得荡然无存,她耐住性子不指责、不针对、不报复,那已经是她高度自尊下最大的让步,她在外面忍受旁人的非议,在家忍受我的非暴力,唯有那个男人给她尊重和温存,唯有两个小孩给她全心的依赖和爱。也许上天还是公平的,认真生活的人,总能从“认真”中得到点什么,妈妈得到了一个她引以为傲的家庭,那是她一直想有的,可惜有我这个不和谐音不时出没打扰,让她忐忑又委屈,就连我自己也挑不出她还欠我什么,可我竟然还有脸天天给她脸色。

我早就不想打扰他们了。

我为什么一直活着?我麻痹自己,也许我还能为他们做一点什么,我始终想找一个机会弥补我亏欠的那份责任,一个家庭的解体必然有一个引子,但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呢,从前无能又失智,后来心里想着补偿、想着要为别人的幸福着想,做出的每一件事无不赌气、怨怼、把报复写在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张试卷上。这种虚伪的心理我早腻了。我根本没有让人幸福的能力,就连那份心意也是杜撰的,掩盖着我满腔的憎恨。

我太懦弱了,没有勇气好起来,没有勇气坏下去。我像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敢真爱不敢真恨,把不满足当和平。

拯救我的唯有死亡,每当我想到自己能在最高的楼上做一只鸟,最深的海里做一只鱼,最宽的马路做一片灰尘,或者身体里的红色从手腕往外走,或者外面的气体从脑皮层开始入侵,或者全身像一颗蓬松的爆米花,或者像一条腌好的风肉,我便像一只救生圈拔掉气阀,前所未有地轻松着。我想离开那些不该属于我的痛苦,可是我离开了,谁来承担它?它会转移给一些本就伤痕累累的人,他们不但要承受我的个性和无知带来的种种错误,还要承担我的死亡,这不公平。可是我的内心里又无时无刻想要用这种方法报复他们,他们不但伤害我,还试图淡忘我,试图在新的生活中把我抹除。爸爸嘴上关心,内心怕我;妈妈行动上关心,内心同样怕我。他们仍然想爱我,只在一定距离之外,一定分秒之内。

我短暂地忘记过他们。当有人真心实意地为我分析,帮我打算,试图让我看看黑暗之外的东西,我也真的看到了,想到了,梦到了。那些光亮多彩的,温暖细致,鼓噪又不乏崇拜的,伴随着很多人的眼神和青睐,按摩着我许久没有反应的心脏,里面有虚荣也有渴望。可是那个人没想过,他勾画出来的英俊聪明、备受信任、人见人爱、前途无量的形象只是他的幻想,不论他追加多少证据,做出多少努力,把这个形象带进多少陌生的圈子,希望这个形象保持接下来的几十年,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才是支撑这个形象的骨架和血肉,没有他,不论外壳多少光鲜,内里依然一片空虚,我不可能在这样的空虚里过上几十年,难道我要以一堆空气和泡沫做成的完美形象,一只眼看我的妈妈花好月圆,一只眼看我的爸爸阖家幸福,再有一双耳朵听说他一帆风顺、成家立业、慈母在堂、妻儿在怀、知己遍地。而我只有高学历、高薪、越来越高傲的眼神和地位?

他相信只要我愿意给别人的机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越来越多的选择点缀我的世界,优秀的人,温柔的事物,善意美好的感受,当我被这些东西包围,我就能在花团锦簇中忘记过去的伤痛,明白天下之大,人生之长,我有无数机会改变,那些机会无不蕴含属于未来的幸福。他却不知道我的心从来就是一条漆黑的街道,两面高耸的全是楼,路灯下空无一人,他给我打开的那点天光,不过让我更明白那些高高的投下影子的东西不是什么能够避风的楼房,原来是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的墓碑,原来我走在坟场里,他给我扔再多的色彩再多的花,只增加我前往阴间的热闹,让我的死不至那么萧条落寞。

自我了断在旁人眼里永远是不值的,甚至可笑的,而在自己眼里都是精打细算的,用绝望谋划过千万遍的。我也一直希望有个人拉住我,他做到了,他不止一次拉住我,不止在那个站台拉住我。他善良也好,软弱也罢,不过用更甜更浓稠的幻象增加我梦醒后的绝望。我宁可拉住我的人不是他,但除了他,又有谁有力量真的拉住我?又有谁能以一个哭啼啼的样子,一个气呼呼的眼神,一个甜丝丝的笑容就让我丢了魂,像条驴子不论夸一句还是抽一鞭子,仍要傻傻跟着走。对待我,粗暴、温柔、心机、诚恳缺一不可,这种矛盾要求只有矛盾的他刚好嵌进去,也只有圣母的他愿意陷进去。我爱不上别人,温柔的人不会打我,诚恳的人不会算计我,心机的人算计不过我,粗暴的人会被我的粗暴吓死。只有他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招惹,体贴缠绵,耗子撵猫,鳄鱼爬树。

所以他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愿意和我站在同一个世界的,却也成了这个世界我唯一想要伤害的。我的爱和恨不可遏制地全部压在他身上。

现在他站在那面又旧又隐蔽的墙下,以前我站在那里,蹲在那里,在他的影子里可笑地护着头,缩着身子,用与自身高大近乎相反的软弱可欺引诱他极度的恨和暴虐,把火药涂在血液上。我一直想摧毁他,摧毁他曾经的自信,摧毁他的善良,摧毁他还算高尚的人格,我似乎天生就有摧毁别人的才能,我的存在毁了父亲,毁了母亲,毁了另一个不幸的女人,看到他招惹我,我就忍不住继续毁掉他。他奄奄一息却经受住了,反而给了我一个无限怜悯的眼神和一只伸进深渊的手。但这是暂时借给我的,他有一天要收回去。归根到底他不属于我。

我为什么不彻底摧毁他?我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不能自私自利,不能肮脏污垢地得到自己想要的,再干干净净离去,留别人去承担所有伤害的后果?公平不公平有什么要紧,我高兴啊。

他在我的影子里极细地喘着气,他小心观察我,眼睛像个精密的计算器,跳动着我的样子,他在盘算我的想法,我的行为,以此确定他该对我有什么样的态度,安抚或者怒斥,顺着毛梳还是逆着鳞摸,只要他愿意,支配我绰绰有余,想要就要,想扔就扔。我又有什么办法,他美得像只线条优雅,随时飞走的冬鸟,有哆哆嗦嗦让我怜爱的眼睛,我甚至看不清他究竟是黑色还是白色的,或者他是红色的,他的嘴唇红彤彤的,血淋淋的。

我吻下去,在那嘴唇上狠狠一咬。

他用最大的力气推我,我用更大的力气抓他,拧他,我的膝盖抵住他,撞他,我抓他的手腕像掰断鸟的翅膀。

我的血液里有他的味道,还有酒,它们火一样烧着我,呼呼咆哮的列车拉着沉重的过去驶过我的神经线。

我要把这一车车垃圾全部倒在他身上,他身体里,把他活埋,让他从此变成一潭污水,翻不出一个透明气泡。他的波光,他的潋滟,再也不要有人看到。

看着我不像看一个暴徒,像看一个要饭的,充满令人厌恶的怜悯。

他凭什么这么看我?

我的喉咙发痒,我把最后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

他眼睛也不眨,依然用怜悯和好笑的眼神看我。

我转身,头也不回走向林荫道,走向校门。我做到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也终于成了一个卑鄙的、无耻的、只能用暴力发泄的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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