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大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的确,她知道你的实力,她相信你的提纲,她自己也曾没忍住问你怎么复习,但她怎么会直接跟我说出来,还用这么家常的口吻。”
“你是不是想多了?”我不懂,母亲为了孩子能学好,什么不做?想想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阿姨跟我套近乎,送礼物给我,提供便利给我,坦率地说,她们比我妈妈有钱有地位,要是真想让我做什么不太难,但她们客客气气跟我打交道,更不勉强我,如此屈就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说了你也不懂。你会跟你妈夸我爸吗?比如跟她说‘叔叔挺不容易的,你对他更好点’?”
我好像有点理解了。他妈妈对我妈妈、对我有经年累月的仇恨和厌恶,就算承认我有优点,一时间哪里说得出口?这态度转折得太奇怪了。
“我真的……太像我妈了。”他闷闷地说。
“然后呢?”我问。
“然后?回到家她就给我道歉了,也没说很久,然后就陪我一起学习到凌晨,我让她睡觉,她说她接了个医院里整理资料的私活,是别人嫌麻烦私下转给她的,她要尽快做完。我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我明白他说的“像”的意思了。的确,他做事一向灵活,他妈妈也不逞多让,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儿子(尽管是个误会),她明白过去的哭和打骂没有任何作用,正是这些把儿子推向了父亲,所以她立刻冷静头脑转变策略,她要把自己身上不让人接受的缺点去掉,做一个只知善解人意、任劳任怨又知错能改的母亲(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她想用道歉换来儿子的谅解和同情,提醒儿子她的优点和他们相依为命的这些年,她不但灵活,还懂放低姿态。
我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她不会再打人了。但他眉头紧锁,愈发不见放松。
“你不高兴吗?”我问。
“我宁愿她直接打,直接说。”他说,“有些东西积累着只会越来越糟。”
“那你有没有……和她谈谈?”我不太愿意深思,是的,越想我越愧疚,越觉得对不起所有人,我就要带他一起死了,还要虚伪地关心他妈妈的心情,呵呵,我真恶心。
“我和她简单说了一下我爸为什么来送饭。”他说。
“这件事……怎么说?”
“实话实说。”
我无话可说,说真实原因是刺激她,不说又会让她猜疑,他是一个如此温柔,如此善良的男孩,为什么要面对这些?
“上午外语那个随堂小测试,阅读部分,”他一点笑意也没有地笑着,“安徒生,皇帝的新装。还是小孩好,你看我……说真话也不对,说假话也不对,真不知怎么办。”
我难过极了,但我很高兴他愿意跟我说这些。
“你看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为难。”他左看看,右看看,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磨了磨,“给我手机,真不自觉,我要看看昨天有多少人对你表达爱慕!”
我连忙拿给他,他很久没看过我的手机,那手机在他手里就是个醋缸子,他一口接一口喝着,假装质问我和某个男生是不是关系变好了,又醋哄哄地说我加了很多女生的微信,那只隔空凑热闹的招福也突然发来消息,推荐一本新出的参考书,他抓住把柄似的说他曾经的暗恋者和我太亲密……我懒得理他。我知道他在发泄,他在撒娇,他需要人软软地安慰他,但我根本不会这些,他只能自己找甜头,和我恋爱真辛苦。我只好给他折加大难度的飞机,他不看手机,看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心中不安,这突来的和平竟如某种暴风雨前的安静,我一遍遍回想昨天的事,他的妈妈在教室里亲切有礼,没有任何异常,她道歉,想要提前重新开始他们的母子关系,可是他竟然丝毫不开心,他的眼睛是纯黑的,语调无精打采,他对这种和解毫不看好,他认为这件事糟透了。我没他了解他妈妈,到底糟到什么程度?他担心什么?还是……他害怕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脱口而出。
“我的上仙,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烦恼。”他继续无奈,“我了解我妈,她那么执着,怎么可能改变,她现在这种做法分明是定时炸弹,不知哪天就炸。但这不是我也不是你能预防和解决的,说了也不过……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以前总是用尽耐心去对待妈妈,也许最近太忙,也许成绩下降的打击,也许他现在太困,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调说他妈妈,声音里自然不会有反感,也不是厌倦,而是……漠然。他似乎不想管任何事,只想和我一起学习,或者随便说点什么。
他的语调……像我。
我不知自己开不开心,我无法评价他,也搞不懂自己。我只好说:“你和作家说一样的话,‘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人烦恼’。”
“咦,你女朋友怎么和你说这个?”他随口问。
我的心一沉,认真道:“别再这么说,我没有女朋友,我介意这件事。”
“好……”他连忙说,“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我点头,仔细想了想作家那些话,没什么不可以对他说的,就原原本本全说了,包括我的评语。
“拜托!什么文艺派,你怎么回事,这才是正常的!”他轻松多了,打量我说,“算了,你不懂。其实正常人的心理都有特别感性的一面,你可能觉得连表白都不说太逊了,但她要考虑对方的承受水平,咱们副班长可不是金刚芭比,她挺细腻的,而且特别重视友情,比如现在好朋友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肯定直接掉成绩。”
“什么?”
“因为内疚啊。多数人会自责,认为自己没能及时关心朋友,要是自己做点什么可能就不会有不好的结果。”
“自恋。关他们什么事。”
“自己喜欢的人出问题,怎么不关自己的事。”
“诡辩。”
“切,就说你不懂,好了,他们快回来了,我们吃完饭睡一会儿怎么样?幸好今晚没课,我们早点回家睡觉……”
他絮絮地说着,语气很绵,催眠似的,我渐渐支撑不住,用胳膊支着头,很快倒在桌子上,视线里他也枕着胳膊睡了过去,这种不确定的睡眠短暂却解乏,打一个盹就能让我们的精神好上很多,我希望脑子里没有那些摸不清的疑问和快要成型的不安,它们黑漆漆的,似乎在笑,我的脚走在长街上,好像有很多人在叫我。
我突然惊醒了。
真的有人叫我,班长他们拿了两盒饭让我们快点吃。
我惊惶地看着他们。我想起他说的话。
“比如现在好朋友要是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他会说这句话?
我回忆语境,回忆前边的话和后边的话,没什么问题,他只是随口说说,他那么困,恐怕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他嘟嘟囔囔的,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抬头看着班长,副班长拉着作家在旁边说话,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要把一个座位放在心上,眼镜在旁边装可怜说他也需要这样的死党,班花说他做梦,他们和往常一样笑着,闹着,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死了会影响他们的成绩吗?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好受。他们不是经历过太多人生离合的我们,他们的生活里有亲情,有友情,有一路的赞誉,有良好的心态,有小算盘,也有对他人的奉献和体恤。噩耗会让他们懂得人生无常,这不是他们的年纪该懂的。
我有些难过。我想我应该更多地为作家他们留下一些提高计划,这样我离开后他们才不会偏离复习主线,也能弥补一点我给他们造成的冲击。他无意的话提醒了我。
我忽然也不在乎他在想什么,包括他的妈妈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乎?我只需要做完我该做的事,选个日子,找个合适的地点。如此想来,那个地铁站仍然是首选,我曾在那里下过决心,他不杀我我就杀了他,兜兜转转,我们又要回到那里,我们没有进步,别人也没有进步,就算我懂了爱,有了朋友,知道自己其实被很多人喜欢着,却根本改不了我的处境和我的绝望,一切更糟了,爱有没有同义词?大概是死亡吧。
我摇醒他,他迷迷糊糊地让我“别闹”,揉眼睛的样子像是还没长大,他用纯真的眼神和声音说过他永远爱我。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抽象,我像个古老的机械装置,一天接一天上发条,为最后那一刻积蓄力气。我的学习如此顺畅,我不再担心任何人,我按部就班地学着自己的,每天辅导他,抽空查看其他人的进度,我更多地出入老师的办公室,而不是和他想办法在厕所亲密,他也铆足劲一遍遍翻课本,背知识点,不停做题,他已经不再握我的手机,随时一手拿笔,一手拿字典或教材,有时双手翻个不停,笔含在嘴里上下动着,这个时候我便看呆了,我想代替那支笔被他轻松地咬住,被他上上下下地咬住,被他轻轻摇晃,不,他不用动,我可以摇晃他,我可以摇晃很长时间,晃到他嘴巴又酸又麻,晃到他用含水的眼睛跟我求饶。
好在我不像以前那样急不可耐,我找到了很多能迅速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他也一样。我们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中午吃饭时我们不是和班委会在一起,就是和他那群小伙伴在一起,我也熟悉了那些人,他们也开始向我问些问题,尖嗓子也融进了他们之中——这也是个暗恋文艺派,一直和班花保持距离,却经常偷偷地看。老师讲课的速度更快了,教室里的气氛更热了,下课时大家不是闷声做题,而是互相探讨,互相打趣,氛围丝毫不压抑,可惜这些亲切的欢乐于我只是落花般的背景,我越发不爱说话,越发爱看他,当我休息时,我的视线一定会落在他身上,我总觉得他瘦了,他不肯去称体重,反而说我瘦了,我去称了,的确瘦了。
他变得很安静,以前总能听到的笑声不知不觉消失了,但他的唇边随时挂着笑,他也爱看我,当他停下笔,第一件事也是看我。我们互相寻找,互相凝视,就像我们用了十几年生命寻找彼此,终于找到了对方,怕一不小心弄丢对方。可是他的眼神分明是萧瑟的,也如落花一般,我也是如此吧?某一天我突然有种奇怪的联想,我们像绝症患者关在人来人往的病房,因恩爱多年而神色恬静。
我不是没有变化,我看这世界一天比一天可憎,看旁人的笑脸只觉刺眼,听到妈妈的声音简直是种折磨,小孩子的钢琴更让我烦躁——听说他们通过了预赛,这是什么比赛?比花钱镀金吗?我烦透了,拉黑了爸爸的号码,尽管他根本没给我打过电话。我想我欲求不满,不但他的妈妈如影相随,我妈妈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动不动就要送我上学,放学和补习班下课都会打电话过来,有一次晚自习还亲自送来点心。托他妈妈的福,留在学校学到很晚的学生经常有宵夜,都是家长们送来的,动不动就一大桶一大盒,我看见他们就头疼,根本不想打招呼。他总是适时地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抬头叫声叔叔或阿姨,然后帮我拿一份食物,我真想扔进垃圾桶,家长是这世界上最讨厌的生物。
“挺好吃的。”他吹着热乎乎的炸鸡,“你尝尝。”
只有他的笑容能抚慰我,我不太情愿地张开嘴,他左看右看,趁人不注意在我嘴里塞了一小块。
我缓慢咀嚼,开始折飞机,他一边吃炸鸡一边看我,像个等糖果的小孩,我又觉得我们像一对幽灵,我们其实已经死了,才能在这个教室做着与学习完全无关的事,才能这样无忧无虑,就像永远留在了童年,我们看着对方,知道对方可望而不可及,没错,我们已经是幽灵了,我们和幽灵只差死亡。等我们变成幽灵就回到这个教室,我继续给他折飞机。
我唯一还留意的就是他的妈妈,毕竟我们要避着她,现在他经常亲亲热热挽着母亲一起走到校门前,说说笑笑很开心的样子,如果碰到我,他会大大方方打个招呼,我也礼貌地和他们问好。他们没再遇到那个男人,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我以为他的妈妈会放下心,会情绪稳定,奇怪的是,我发现她也是紧绷的,她的眼神里有越来越多的防备,不止防备我,就连看他的眼神也是深思的,多疑的。我猜想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暴露了,答案是不可能,他的绯闻女友十分负责,副班长偶尔还故意发些引人误会的微信消息,他也回得暧昧,暗号一样,这全套戏码做下来,他妈妈似乎不怀疑儿子在早恋,但她偏偏提防我。我真不明白。
但她是对的,我的耐性越来越有限,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逼着他学习,为什么还要逼着他提高成绩,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就为了一点面子?真可笑。道德不要了,廉耻不要了,还要面子做什么?没错,我不要脸,我要带走一个孤独女人最后的倚仗,我每天唾弃自己不够坚定,我已经率先变成火药桶,就是不知谁会成为导火索。日复一日,我看见别人就厌烦,又开始天不亮就出门,恨不得后半夜再回家,他考虑妈妈不能一直陪我,我自己在教室里一边做题一边想着我们坠下铁轨的那瞬间,地铁迎面而来,我们再也不分开。我开始笑,笑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听着像闹鬼。
学得太用力,有时也会因太累而睡过头,下楼时匆匆瞥见妈妈,她的美丽从未改变,她对她的孩子的娇宠也从未改变,我听到小女孩和小男孩在抱怨乐谱,说乐谱版式设计不合理,明明只剩最后一行却还要翻一页,听来听去其实就是耍赖,妈妈却耐心地哄着,说比赛后她一定买一本新乐谱,要他们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
我差点冷笑。
我笑出来了,笑声很尖,也很短促,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生物,不再是人,那不像我发出的声音。
妈妈很莫名,看我的眼神又是气恼,又有点心虚,客客气气地说:“今天睡过头了吗?正好我们送你过去。”
我看了眼手机定位,确定他已经在教室,不会碰到他妈妈才点头,我的确累,在车子上多歇一会儿也好。
可能因为我那声笑,两个小孩虽然和我一起坐在后座,却不敢和我多说话,只问“哥哥是不是没睡好”,还一左一右用小手拍着我。我抵不住困意,头抵着前座就像失去知觉,直到车门被拉开,男人的声音和小孩的声音响在耳边,“起来吧,到校门口了。”“哥哥快醒醒!醒醒!”
我甩甩头,拎着书包下了车,又让小孩上去帮他们系好安全带,突然,我听到他们稚嫩而欢乐的声音:
“是哥哥!”
“黑头发的哥哥!”
我愣住了。
黑头发?
“哥哥!哥哥!”他们大叫着,好像在吸引什么人的注意。
强烈的危险感电一样通过我全身,我几乎不敢回头。
但我迅速回了头,我看到他和他的妈妈就站在不远处,用深沉的目光看着这辆车。
我转头看这辆车,男人还没上车,妈妈开着车窗露出海棠花一样美好的头颅和半身,两个小孩穿着华贵的公主裙和西服,他们那么好看,结合了我的妈妈和他的爸爸的优点,肌肤雪嫩,大眼粉唇,天真浪漫,一看就是被无数金钱和爱娇养的孩子,他们对着那对母子的方向叫着“哥哥”。
他的脸已褪去全部血色。
他的妈妈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男人一脸尴尬,就连妈妈也有些不自在。
怎么办?如果他妈妈知道他去过我家,知道两个小孩喜欢他……
我想也不想对两个孩子呵斥:“别叫了!整天就知道缠人!你们烦不烦!”
两张圆鼓鼓的脸僵住了,他们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憋了几秒钟,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来。
“哇!”
一个哭了出来,另一个声音更大,哭声简直像把两把刀子。
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和当时的我们一样无辜,一样委屈,一样不知所措。
对不起……
读不起……
对不起……
我说不出这句话。
我冷眼看着他们,故意冷哼一声,拎着书包头也不回走进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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