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觉得委屈。
我匆匆瞥见他安抚似的继续和妈妈谈话,在校门口那排树下又停留了几分钟,他刻意让他们背对我。他的妈妈穿了很重的高跟,在挺拔的儿子衬托下依然娇小,我察觉他的身影透着紧张,过了这么久,一年,或者几年,他和他妈妈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我依然像个不祥的符号,只要出现便像一块突兀的石头,在他们千疮百孔的母子关系上再砸上一道裂缝,他用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态度将裂缝两边贴在一起,却仍然有丝丝冷气不时透出。她用母亲的权威、用多年的辛苦、用数不尽的母爱维持自己对这段关系的掌控,他也愿意配合。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我故意坐在教室里发呆,我刚刚离家出走,我在空荡荡的旅馆睡了两个晚上,我也需要他讨好,需要他小心翼翼。
“吃饭了吗?”他第一时间跑来问我。
我摇摇头。
我很会装乖。
我曾经靠着这种近乎隐忍的乖巧表情骗过所有老师,所有同学,让他们相信他是一个小偷,没有人怀疑我说谎,即使我有充分动机恶整仇人的儿子。他曾经说我“装得像个乖宝宝”,也曾经说我“不会隐瞒”,的确,装乖是我唯一的心机,也是我曾经的生存技能。没有人会硬生生挨打,我必须在爸爸面前降低存在感,装作乖巧,蹑手蹑脚绕开所有他的怒气存在的地方,我提心吊胆地活了几年,靠着装乖少挨了一些打,等他识破我,我也懒得再装,我有近乎条件反射的暴怒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真正反抗就被妈妈领走,接下来妈妈便代替爸爸领教了我所有的阴暗。
不想这些了,前尘往事。
装乖不难,只要适当地表示理解、服从、轻微的害怕,不要暴露任何怨恨或委屈,没主见又不能六神无主,低头,眼神从下往上不抬过对方眼睛高度,可以笑也可以不笑,点头或摇头两次以上,说话别超过一个字,就这些。
他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吓我一跳!”副班长回头嗔怪,班长班花他们本来谈论一张卷子,也全都回过头。
一班的班委会着实赏心悦目,并非各个长相优异,多是气质好,干练又清澈,一起回头时有水珠四溅的美。
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你笑什么?”我问他。我几乎就要心虚,怀疑他看穿了我的装腔作势,可他笑得那么开心,毫无芥蒂,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佯装揉着肚子对我说:“你看你,委委屈屈的,我一下子想到招福了。”
招福的确像只委委屈屈的小仓鼠,挺好玩的。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投喂的食物,不然不是饿到你了?”他打开书包,翻出一个饭盒,我坐在他身边乖乖看着,他扭头看我,继续大笑,我忍了一会儿,他还笑,我准备走了。
他连忙拉住我。
他把饭盒翻好,盒盖上挤好调料,又把筷子递给我,指着一盒饺子说:“吃吧。”
我认真地看他每一个动作,以前我爱看他吃饭,和我不同,他大口扒拉着饭和菜,却不粗鲁,也没有令人不悦的声音,总会在一口和另一口的间隙同我说话,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慢条斯理。他对人有些服务意识,布菜、让菜、随手帮忙收拾餐盘,做得顺手却不讨好,让人舒服。我自然也有我的教养,通常来说,我们各吃各的,各收拾各的,现在他殷勤得过分,恨不得直接把饺子沾了醋送到我嘴边,他的眼睛里有这个意图。
我真想张开嘴等着他喂算了。真讨厌,为什么班上有人,为什么学校有摄像头。正吃着,我的电话响了,是那男人。
我漠然看着那串号码,想了想还是接了。
话题不外乎希望我回家,说妈妈和小孩子担心我,他们都应该体谅高考学生的辛苦,这些绞尽脑汁编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耐心听完才问:“叔叔,关您什么事?我们家的事用不着您来管。”
我挂断电话。我会将我营造的恶人形象一以贯之维持到死亡,我会让他们因我的死松一口气,就当报答他们这些年花费的教育成本。
他坐我对面,恍若未闻,用一根筷子搅盒盖上的油醋,他家的酱油用火熬过,比平时吃的黏稠,浓度掌握得好,不会太腻,不过我吃不惯。那小滩酱料不搅就凝固,搅了还是会凝固,他搅了几下,唇边一抹苦笑。
真无奈,我用我的心脏体会了他的心情。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不知怎么,我拿一根筷子蘸了一下那酱料,在他脸边点了一下。他愣愣的,下意识伸出舌头想舔掉,突然想起舌尖触不到那个位置,顿时叫道:“你干什么!”
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班上的人又在看我们,看我们把酱色的蘸料向彼此脸上涂抹,我注意到有人拿出手机,这个以往令我不悦的动作此时却很应景,我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脸落在镜头里,我开心极了,就像世界末日来了终于开始狂欢,现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负担。我没有很多个明天,他也不会有,最后的分分秒秒我想笑,也想他笑。
看的人太多,就连门外也有人探头探脑,我们的“女朋友”适时出现在身边,一个递了个纸巾,一个笑着制止,奇怪,现在我又不在乎“女朋友”的说法了,我看了太多的阴差阳错,知道感情终究会变质,但当它出现时——不论是扭曲的爱情,还是超常规的友情——它是珍贵的,它的内质连同它的形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开心自己能有这样有才华又这样重感情的“女朋友”,我拿起手机拍下她一脸担心的照片,又照下他的“女朋友”,我还在笑,被他拉到卫生间洗手和脸。里面没人,他仔细为我洗净每一个指缝,又打湿纸巾擦我的脸,我什么也不做,闭上眼享受。睁眼时,他已洗完自己的脸,水珠滑落,他指着衣服上的一点油渍抱怨我。我想我就是他人生里根本洗不掉的污渍,他应该打我,骂我,抱怨我,他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只是打乱了顺序。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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