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

“对不起……”他的眼睛涌上一层雾气,灰濛濛的,他抬起头看我,认真说:“对不起。”

“你怎么了?”莫非他想分手?哦,那我倒可以放过他,他自己活着吧,祝他生活幸福。

“你不知道。”他扭过头,“我觉得我是一个骗婚的渣男。”

“骗婚?”不到一年时间,我到底从他嘴里听到过多少可笑的词,临死他还要加个新的,什么是骗婚?

“就是一个比喻。比喻你不懂吗?”他的小脾气和小无赖又来了,“反正……我感觉我一直在骗你,我把所有不好的地方捂住,只给你看好的一面,就算你看到一些不好的,也是我的缺点里极小的一部分。”

又来了,他总是担心自己的黑暗面暴露得不够彻底,说着担心他骗我,其实不过担心我不爱他的全部,也许因为缺乏安全感,也许独占欲控制欲太过强烈,他就是需要我一再承诺会接受他的缺点,甚至爱这些缺点,这是什么毛病?

不过没关系,我最爱的恰恰是他最反感自己的,因为我比他黑暗得多,他不过有个影子,我连心都是黑的。

“什么不好?说说。”我说。

“比如,我小时候是个熊孩子。”他说。

“哦。”

“喂!”

“好,熊孩子。你做了什么?”

“给你送饭的姐姐,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事。其实我故意隐瞒你。”

“什么?”我立刻紧张,莫非他们有什么关系?

“喂喂喂!你别乱想!”他连忙起身,正好服务员把饭端来,他小心翼翼把我的那份摆好,低声说:“别乱想,我在遇到你之前除了女性朋友多,绝对没有对任何人心动过,也没和任何人暧昧过,她就是个姐姐!你的脸色别这么吓人。”

“哦。”我拿起汤匙。

“真是的。”他拿我没办法,用筷子戳了一下我的脸,继续说道:“其实,她差点真成了我的姐姐。”

“嗯?”

“以前她爸爸追过我妈妈,我妈那么好看,给她介绍相亲的人特别多。”他边吃边说,“那时候我太小,怕她有了新家又要顾着新老公,又会有新孩子,我偷偷打听男方的情况,也是离婚,做生意的,有个女儿,我就去找那女儿——就是给你送饭的姐姐。她比我大却比我幼稚,对父亲想再婚比我还反感,毕竟有后妈肯定有后爸,她比我更怕,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我们在各自父母面前又是装不满又是装无助又是装害怕,他们没见两面就告吹了。”

我无语,他还有这样的光荣事迹?的确够熊。

“后来我们遭到报应了。”他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们在一个极其偶然的场合碰到,我这边我妈断了相亲念头,一心一意培养我,她那边爸爸还是找了个二婚妻子,呵呵,女人要狠起来,心机起来,也真让人恶心。那女人表面和和气气,在她爸爸面前装样子,其实根本不管她,不爱学习也不督促,任由她在外面混,记得我跟你说‘把孩子养废’吗?那女人就想这么干,她还生了个儿子,更嫌姐姐碍眼。姐姐倒是比我看得开,只说‘早知道当年不搞那些事,我还能有个好后妈’。我也后悔当年一时糊涂。”

“真的吗?”我下意识问。

“啊?”他愣了。

“你这么宝妈,想让妈妈嫁给别人吗?”现在我愈发了解他,他那么渴爱,怎么可能希望妈妈嫁人。尽管他说过他妈妈只想一心照顾他,但女性比就比男性心软,如果发现儿子不希望有另一个家庭,他妈妈怎么可能动再婚心思?

这件事归根结底究竟是谁的错误?他的?但他是个孩子;他妈妈的?但她只是心疼他。命运的可恨之处在于谁都没有错却出现错误,最后所有人深受其害。

他半晌才说:“也许吧。所以我才说,我没告诉你很多事,都是不好的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嘴巴边。

“你笨死了。”他说,还是张开嘴巴一口咬住。

我继续吃饭,继续听他说。

“其实我妈妈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活。”今晚的他出奇坦白,似乎打定主意将心里最在意的事全部讲给我,“如果她及时进入另一段感情,如果另一个家庭更好地平衡她的心情和精力,如果我不那么粘她,让她专注于医院。这是我没跟你说的。以前我总抱怨我妈,但是……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

我点头。他只是太委屈了,这些委屈他从未向任何人倾吐,看到我他根本收不住,我也一样。当我们向对方展示伤口的时候,我们是痛快的,我们害怕不够彻底,在潜意识里,我们担心自己在对方眼中不够可怜,现在想想,这是一种邀宠心态,我们要和对方连在一起,不知不觉将其他人看做敌人,我们要跟身后的家庭决裂,有他们在,我们永远不痛快。

我们即将和他们永远决裂。

“你觉不觉得我很黏人?”他问。

我还是点头,小糖包,小脆纸,那么聪明能干,却一点也不独立,和他妈妈一样。

他也点头,笑道: “不过我可不是谁都粘,我只粘你和我妈。我根本离不开我妈,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会强行把你带走。”我心想。

“你说,到底是我离不开我妈,还是我妈离不开我?”他自言自语似的。

我知道他不需要回答,我倒是对今日的某些结论产生了新的思考,在他和他妈妈的关系中,究竟谁控制谁?谁影响谁?我们没有关系时,他就算吃醋也有分寸,一旦确定关系他便迫不及待想控制我,这究竟是他耳濡目染沾染的个性还是他的天性?算了,不重要,他什么样我都要。我随口问:“后来呢?你和姐姐?”

“后来我发现她爸爸重男轻女,当然不能看她吃亏,我就怂恿她要钱,跟她爸爸说要工作,要铺子,要租金,要店面,要到手弄几个月就装亏损,把钱自己吞了,能吞多少吞多少。”

我目瞪口呆。

“不是我教坏她,是她后妈太厉害,整天想着法子帮两个儿子——后来又生一个——搞钱,她要是下手慢了嫁妆也不剩多少。这傻丫头起初还不同意,我就吓唬她说按照她后妈这贪财个性,孩子好不了,将来等她爸老了肯定被扫地出门,到时她拿什么养活,她这才开始紧张,按我说的办。不过具体的弯弯绕绕我不是很懂,问的都是当时认识的大人。”

我能说什么,原来不止我会搞阴谋诡计,他也是个高手,只是他不爱弄,也不爱争,他的本质仍然是善良的。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我想笑。

他总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秘密地考验我,不说题目也不说标准答案,一切只由他心领神会,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他获得安全感和快乐的唯一办法,这种快乐比我的告白更令他信服。

“更爱你了。”我说,“太圣母是缺点,这样就很好,难怪姐姐对你这么好。”

他满脸通红,别别扭扭不敢看我,但我看到了他嘴角的弯弧,真好看。

“我们不太联系,其实我们没什么能聊的话题。但我需要或者她需要的时候会想到对方。”他低头开始吃饭,我看着他鸦黑的头发,又是一阵难过。队长和姐姐大概是他最信任的两个朋友,这两个人极少出现在他的谈话里,极少出现在他的微信里,他们和他个性太过不同,他们也许知道他的难处,因此刻意不出现,这种情谊固然温暖,却也加深了他的寂寞。他不敢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只是我,还有他深藏的友人。他一如既往地矛盾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暴露他的妈妈,他不肯让妈妈遭遇任何可能的指责。他太累了。所以当他面对妈妈的怒意和训斥才会无话可说。

每一次我为他难过,感同身受的情绪几乎要压垮我,像海水不停搅动,浑浊错乱,难辨颜色,可当我惯性的理智让我稍稍冷静,那片海域便无限延展,一层层翻出巨浪和真相,关于他性格的某些真相:他是主动者。不论对母亲,对队长,对姐姐,对许多朋友,哪怕许久不联系,他依然可以随时重启,轻而易举地填入分离地空缺中,从人性的角度,没有人愿意失去一个像他这么“有用”、“有趣”、“有主意”的朋友,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价值,因此畅通无阻。

所以在他离开任何人时,他根本不考虑旁人的心情,因为他随时可以回去。也因为他的倏来倏去,不能把握,他的朋友们只能把他当成一颗流星,惊艳地擦过夜空,照亮过自己,暖过自己,再也无法忘怀,却因不能拥有而产生永恒的距离。招福说过的那些关心他的朋友、议论他的同学、包括招福自己,只能在距离外观望他。只有像队长、姐姐这样个性质朴粗粝的人才会一次次忽略他的任性,成为他心灵的某种依靠,也因为不够敏锐细腻永远察觉不到他真实的心理需要。

我突然觉得每个被环境逼到绝境的人本身未必无辜。命运是一团密密麻麻的因果链,剪不断理还乱,也许命运并不神秘,只是过于庞大糅杂,远超人的能力。

那么我呢?

在我们的关系和即将到来的结局中,谁是主动者?

我于他与其说是距离,不如说是落差,在我们的情感和认知里总是有一小段又一小段突兀的山崖,我们固执地将它们视作石阶,连蹦带跳,连滚带爬,不论如何也要到达彼此。我为他绞尽脑汁,他为我费尽心机,我们的冲突从未间断,从开始的开始,到每一次心平气和的暂时休战,我愿意为他修正许多自身的缺点,却无法篡改本质,他就改得了吗?所以他一直以旁观暗恋的身份陪伴我,这是他最习惯最舒服的方式,他可以来,也可以走,可以照常生活,把我当做一个回忆。只是我不是一个被他帮一把就满足的人,每当我想成全他,想把自己扮成一个感情上的圣人,很快就被贪念反噬,我战胜不了本能,人不可能战胜本性。

“想什么呢?”

我听到他刻意轻巧的声音。

是啊,想什么呢,他在想什么?

我们明明说过要对彼此坦白,为何还是猜来猜去?不止他想捂住自己不好的部分,我也一样,我不能告诉他我正在看穿他,我不能告诉他今晚的目的地,雨点拍打身侧的玻璃,灯光下的有色玻璃镀了一层雨渍的灰,那扇玻璃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二楼饭厅只有我们两个和昏黄的灯。我凝视他,他的嘴唇因食物的汤水和油润变为鲜色,他看到我眼神就会变活,纸白的脸,鸦黑的发,仍然少年的削瘦线条,不论看多少次,他依旧波光潋滟。

可惜我看不到他老去的样子。有时我会拿他的父亲、那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当做模板,不止一次想他中年的样子,我只能想出一个轮廓,他依然活跃,依然在球场上拍球,他更加沉稳,更加令人信赖,他还会不会对我说“气死我了”,然后吸气、呼气、用灵活的眼睛瞪我、扑到我怀里?我想他会的,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即使他因为年龄产生自持,认为这些行为不再合适,那时的我也不再是今天的我,我会有一些感性上的进步,我会主动把他拉到怀里。

“喂,看什么呢?”他的脸微微红了,每当我凝视他就害羞,他的内心是清纯的,不像我。

“你看什么呢?”我问,他明明也在看我,他看我的时间比我看他的时间长得多,从进入高中他就开始看我,从初中他就开始恨我,从交恶他就已经爱上我,他的所有感情都比我长,包括杀人的心思。

他看起人来不像我这么古板,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夹在旁人之中明目张胆看,在我面前低头、抬头、仰头、眨着眼看,此时的他却很惆怅,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和嘴巴,瞟起眼看我,他正面看我时总是欠了大方,仿佛偷了什么。

我才是小偷,我偷偷拿走了他身上的很多东西,包括他骄傲的个性和顽强的自适力,还有对世界美好的感悟力,我引导他绝望,引导他一条路走到黑,引导他只看我不看别人,而我只是一个悬崖下的泥潭。

“你说,你老了是什么样子?”他笑着问。

那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我几乎被他的眼神吞掉了魂魄。

他和我想着同一件事。

他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长久的险恶用心,知道今晚我们不会在洁柔的床榻上安眠,而是碎成合金车皮上的骨头渣和肉渣?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惊疑不定,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沉着,就算他也看不出我的异常,果然他只是仔细地上下打量我,调皮地用双手比了个摄影框,向往地说:“头发全白了是什么样子?像个老绅士?”

他的口气让我心酸。

“这衣服真难受啊,”他又拍了拍身上湿掉的衣服,“要不我们买一套情侣的?”

我又怔住了。

“我一直想和你穿情侣的。一样的鞋多没意思,要有一样的衬衫,对称色的外套、裤子,对,还要有手链,对了,你看过穿街舞的装扮吗?超酷,脖子上的链子,手上至少三个戒指,衣服颜色特别狂,裤子不是肥就是破洞,哈哈哈,你穿上什么样子?”

“闭嘴。”我才不穿,为什么要穿那么复杂?简简单单不好吗?

他哈哈大笑。善意地嘲笑我就是他的快乐。

“走吧。”我擦净手。

“嗯?”

“我记得附近有个营业时间晚的运动用品店,买两套。”我说。

他微微努嘴,随即一笑,“你啊……真是的……”

“你这么不满,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问。

“喂!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你有没有情调?最沉不住气的女生和最没用的男生才问。”

“问个问题我还雌雄同株了?不说算了。”

他又开始大笑,帮我把东西一一装进书包,抬头正色说:“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自私的,就算你美若天仙,就算我们之间有强烈的□□吸引,我们最重视的还是自己能得到什么。我喜欢你的原因太多了,你也是,你喜欢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对你好,我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心里想着什么,你总想保护我。”

“你一次次保护过我。”他的目光没有感动,没有执拗,没有任何非理性的东西,只是一片透明,像充满空间的光。

我有些恍惚。我难道不是一次次伤害他?对他来说,伤害里的一点温柔也算得上保护?他果真是个圣母。

我们的谈话只能结束了,他的心思我无法点评,他也不需要反馈,对他来说,将这些**自私的话掏出来已经是天大的勇敢,我的任何否定都是对他的挑衅,我连一个不赞同的表情都是抬杠,他的某些小脾气着实歪门邪道,我最好理也别理,以免他横生不安。可是每一次内容艰深的坦白结局都是愉快的,我们看到人性中的黑暗,尽管危险,因为拥有者愿意告知深度和长度,心理便有说不出的安定,原来无数黑暗之中还有这样一种,其他黑暗只想伤害我,他爱我。

这场谈话结束了,他慢悠悠拉好我的书包,扣上扣子,他的动作潦草又仔细,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总能把完全矛盾的事拧在一起,性格也是,动作也是,他习惯性拿起手机,我突然就觉得我们其实已经过完了一辈子春来秋去,在垂老的夜晚吃完宵食,喝完夜酒,拿起手机看看那一日还有什么事务或人情要在睡前处理。

我也拿起自己的手机翻看,不知不觉,我被他影响开始看手机,看留言,我的留言比以前多了太多。

我关掉妈妈发来的让我回家的简短消息,回了一个同学发来的询问,我把为作家和尖嗓子弄的补充提纲发了过去,想了想,又给作家传了一张照片,是我前段时间拍下的她,又传一张,是副班长,这两张照片我采用相似构图,却是对称角度,可以直接合成为一张。我给从前的保姆发了个红包,找了个“节日快乐”的托词,我想给招福发点什么,想来想去,没什么可发的。

我变了,上两次决定死亡我明明什么也不说,现在竟然考虑妈妈和她的家人的心情,还会给朋友们留一些最后的东西。

他也在发消息,“给招福还有姐姐发点东西。”

他是不是和我做着同样的事?他今天的雨中旅程难道是告别?对所有他留恋过的人和事告别?

我不能问,不论他决定什么,他会逃避我的问题,他的性格就是懦弱和逃避,他宁可装作糊里糊涂。

我不想问,我只想完成我的决定,任何让我动摇的事都要摒弃。我结了账,带他去另一条街的店铺选衣服和鞋子,就像书店老板会在卖书时卖文具和咖啡,这家体育用品店也挂了很多名牌和杂牌的运动服,摆了很多正品和仿制的鞋子,我任由他挑了一套运动服和一双板鞋,又挑了手环,我换了一模一样的衣服,看着却有些怪异,于是我换了个色系,和他将同式样的外套、内衬、裤子、鞋子交替搭配,果然好看许多。

他坚持用同样颜色的手环,我点头戴好,他将我们换下的衣物鞋子放在袋子里,问店员可不可以暂时寄存,明天再来拿走。店员答应了,他示意我扫码付账。

他从不跟我讨要任何东西,除了感情,对钱非常敏感,但在我们正式确定关系后不那么在乎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他一脸坦然,我也不再想原因。钱财是身外物,是不值一提的工具。不,在我们之间钱财从来不值一提,抢来抢去,推来推去,不过是一张张情绪容器。

他还提着他的书包,他对书包没多大感情,不像我总是放不下。他说我像个旅行者,我猜他想说我是个流浪的背包客,我的行程和秘密藏在包里。他呢?他不需要包,手里不需把握任何东西,自由得像只鸟,随时可以离去。可是他的性子那么软,太多事牵绊着他,他只能衔泥筑巢,看花开花落,到了冬天他还是不能飞,裹紧翅膀冻了一年又一年。他需要一个解救者,一个保护者,一个变态杀手。

我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我们走向地铁,没错,去那个旅馆也可以坐地铁,我们要去最初的那个地铁站。

雨还在下,我们称同一把伞,伞下视野有限,我看着积水倒影的灯光和楼的轮廓,这条街我太过熟悉,这些楼房即使淹没在水里我也能一一辨认,它们由坚硬的格子变成虚幻的格子,太好了,世界在我们消失之前就消失了,我们走过一个格子,又一个格子,它们是禁锢我的窗子、房子、书本、草纸、奖状和通知书,世界有色彩吗?我曾看见过,借助他的眼睛。但他其实是黑白的,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他最适合拍黑白照,他的世界其实非黑即白,他带着微笑依靠我,任凭我把他带到任何地方。

我太得意了,这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生活,包括生命,我只要一个爱人。不,我没有这个爱人,我们是一个人,我知道他越来越像我,我也越来越像他,我们就要成为一个人,这是爱最好的结果,好过分离,好过决裂,好过相敬如宾。他不是做梦也希望我属于他?我即将永远属于他。

我飘飘然走在雨里,我贪婪地呼吸空气里他的味道,我们买的衣服显然不是新款,有沉积的尘埃味道,我们也将变成尘埃,就像考试即将交卷,我要最后一次检查自己,我的做法对吗?公平吗?合理吗?难道它不对吗?世界对我们来说本就是错的,不合理的,而公平,这个在我性格中占据很大部分的特点,此时变得如此可笑,它一直可笑,我为它竭力坚持,它给了我理智却给不了我任何幸福,它本身也一定不幸福,没有人想得到公平,就连公平也想得到人的偏爱,在一大堆概念中脱颖而出,占据人类思想的高峰,统治这个世界。

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我的思维尖锐、发散、像一个能够发射钢针的火球,正在刺破我的灵魂,我一直被关押着,真正的我偏执狭隘、贪得无厌、决不怜悯,我终于能打破自己,打破他,打破一直禁锢我们的一切。我们无路可走,就算我们分离也不会有好的人生,我们已经深入对方骨髓,不能离开对方,他说他永远爱我,他向我求助,我要保护他。

对,我要保护他,我要得到他,我要杀了他。

很短的一条路,我的灵魂却已扭曲成长长的黑气和浓烟,夹杂在继续变大的雨里,我们新买的鞋子趟着水,发出“哗啦”声,我们故意踩水,故意将积水溅高,我们在搞破坏,我们要破坏眼前的一切,但我们什么也破坏不了,我们是懦夫,我们总是害怕打破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堡垒,我们一直被碾压,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件事就能肆意压倒我们,我们总在给别人让位,我们毫无价值,不论多么努力,不论多么辛苦,我们只为满足别人的心愿,期待别人的目光,我们毫无价值。

我们走进熟悉的地铁站,我们扔掉伞,在扶梯上追逐嬉闹,熟悉的站台和隧道,它们是方的,是横的,仍然是一些格子。

他转过身,世界突然消失了,他消瘦那么多,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连日折磨他,摧残他,他依然波光潋滟。

站台上没有太多人,我听到列车进站的声音。

他就站在那里,身后没有人,没有遮挡,他离跌下铁轨只差一步。

是我想杀他?还是他想被我杀掉?

我不管。答案根本不重要,他即将永远属于我。

我向他走去,没有任何犹豫,我用胳膊环住他,我将他紧紧揽入怀中,我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擦过耳边,像是某种魔法,我听到许许多多声音。

我听到平地高楼碎了一地,我听到无数个窗口被风吹开,我听到地铁末班车灯按下按钮,我听到铁轨如同地震般翻涌,我听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他的妈妈的声音、他的爸爸的声音、小孩的声音、队长和姐姐的声音、班长、副班长、作家的声音、招福的声音、尖嗓子的声音……我听到无数人在走动,就像这座城市抬起一只脚,迟迟不知落向何方,我听到一声哽咽。

是他的声音。

“为什么?”

是他的声音。

我以为我已经和他迎向了驶来的那片车灯。

我以为我已经变成碎末,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死亡太可怕了,我一动也不敢动,但我分明还能闻到他的味道,织物的味道,头发上混了潮雨的香,干净的水味的皮肤,呼吸的味道。

我收紧自己的手臂,我害怕这味道会消失。

“为什么?”

仍然是他的声音,在人群的脚步声里,在车门的开闭声里,在列车的远离声里。

我的耳畔一片湿濡,我麻木的身体终于有了感觉,我稍稍离开他。

他在哭,和去年生日的他一模一样,眼泪盈满双眼,淌满雪白的脸,沿着下颌往下滑。他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带着哭腔说:

“我知道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

我看着他,他那么脆弱,一碰即碎。

“你为什么停手?”

他用一种近乎狂乱的表情质问我。

“为什么?”

他握紧拳头,双眼通红,眼里又一次浮现暴戾。

我不知道。

在我走向他的那一刻,我确定我没有改变主意,我甚至为期盼已久的死亡而欣喜若狂,我想冲向他,我想抱住他坠下铁轨,我甚至听到了噩耗般的刹车声和人们的尖叫。

就在那一刻,我的身体违背了我的意志,完全不受控制。

我将怀中的他带向相反的方向,我明明要杀他,却像在救他。

为什么?

我又一次紧紧抱住他,将他流泪的脸埋在我的肩窝,我害怕下一秒他真的会消失,他一直哭,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应该憎恨自己的软弱,我应该检讨自己的无能,但我突然明白了那时他为什么拉住我,明白了他对我的全部感情。

一个念头刹那间在我身体里长了出来,超越了我的所有情感和所有坚持。

我不能用死亡保护他。

我不要他支离破碎。

我要他幸福。

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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