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儿国

千琉璃说完微微停顿,觑着焕游笙的表情,见她仍旧眉心微蹙,只得开口保证:“阿笙放心,我那机关木鸢一直跟着的,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这谷中的毒和蛊我都能解。”

之前与世安公主相处日久,焕游笙大概了解这种骄纵的性格,多说无益。

何况她如今在千琉璃屋檐之下,更是因为中毒连行走都不能够,千琉璃若打定主意要磋磨扶南二人一番,她也是无法。

不过,焕游笙对那个叫程自言的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印象还是从千琉璃的口述中得到的,也不知是否真实准确。

正想着,廊下传来孩童嬉闹声。

老妪黥面蝎尾纹在暖阳下泛着青金,手中白鹃梅却掐得极精巧,一个花环编好,便引来一阵孩子们兴奋的嬉闹。

她将花环放在一个女童头上戴好,便开始编下一个,苍老手指灵巧地绕过嫩黄迎春与雪青鸢尾。

见一青衫女子走过,老妪便同对方点头致意,口中仍絮絮不停向孩子们说些陈年往事:“当年渝州府尹的小妾被沉塘时,老身往她嘴里塞过槟榔。”

刚得了花环的女童笑嘻嘻对着溪水自照,还不忘接话:“钱姐姐如今是百花宫的花侍首领,可威风了!”

千琉璃顺着焕游笙目光望去,为她解惑:“胡老太是因杀了牧猪奴丈夫被送了官,黥了面流放来的,在百花宫有些年头了。当时钱姑娘是渝州府尹的妾室,因生得貌美,被污蔑私通,就要沉塘。正被去渝州办事的胡老太撞见,就同几个姐妹给救了回来。那时钱姑娘自觉羞辱,还哭着要跳崖,后来却也不想走了。”

“牧猪奴?”焕游笙不解其意。

千琉璃解释:“就是赌鬼。那男人整日赌博,赢了就去喝酒,输了就拿胡老太出气,还要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一双爹娘替他还债。”

焕游笙颔首,目光又扫过不远处各自忙活着的女子:“这些姑娘都是如此来历?”

千琉璃回答得随意:“都差不多吧。阿笙瞧那捣衣的裴嬷嬷——”她指向榕树下捶打茜草染布的老妪,“三年前她是姚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妾室,因撞破刺史私开铜矿,被按了个‘妒杀婢女’的罪名。”

石青色布匹在木杵下溅起红浆,那老妪腕间戴着褪色的金跳脱,分明是官家内眷才有的缠枝纹。

廊角身着五色缨络裙,正给女童梳头的少妇抬头:“奴原是要配阴婚的。”

她的话音未落,一阵风起,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得骇人。

“至于那小雀儿,”千琉璃旋身撩开葡萄藤,露出蜷在藤椅里酣睡的女童,“是去岁元夕在剑南道官驿茅坑捡的。”她捏起女童脖颈间玉佩,“瞧瞧,正经的昆仑青玉,裹她的却是发霉的葛布。”

焕游笙垂头看着一旁的茶盏,釉面冰裂纹映着她轻颤的眼睫。

千琉璃嗤笑着弹断半空飘浮的蛛丝:“阿笙可知她们初见我时何等模样?裴嬷嬷哑了喉咙吞炭明志,崔娘子用金簪划烂了脸,这小雀儿连哭都不会。”

回廊转角传来银铃声,十二三岁的婢女捧着药盅趋近,眉心贴着翠钿,步履轻盈,神态谦卑。

千琉璃夺过她手中玉杵,撩起少女衣袖,露出一截儿新旧交错的鞭痕:“瞧瞧,这是她亲爹用马鞭抽的,只因她不愿给节度使当脔宠。”

药雾漫过雕花槛窗,将满庭笑语笼得影影绰绰。

两个戴昆仑奴面具的少女追逐着掠过曲水,惊散池中衔着花瓣的锦鲤。

“还有近半年从渝州来的女郎,共二十八位。”千琉璃凑近焕游笙耳畔,瑟瑟石坠扫过她苍白的颈,“算上阿笙是二十九位了,不过她们没有阿笙这样的好命。”

她说着叹了口气:“百花宫有意给出线索,但是渝州官员只在渝州辖内寻人。而这些女郎的家人对她们本就是利用和抛弃,根本不会一路寻到百花宫,更不要说通过什么考验了。所以人人皆说她们杳无音信,是被玉面罗刹掳了去。”

最后她总结:“百花宫不要清白身,只要带刺的魂。”

千琉璃的话音落下,庭院里的笑声似乎更响了,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凄凉。

路过的紫衣姑娘扬手掷出花枝,正巧击中偷摘牡丹的顽童额头:“瞧这准头,比当年在绣楼掷绣球强上百倍。”

顽童哎哟一声,捧着额头跌坐在地,引得周围笑声连连。

风卷着芍药瓣扑进帘帐,树上传来鸟雀的叽喳,与庭院中捣衣声、嬉笑声糅成奇异的安魂曲。

千琉璃哼着南诏小调将百花晨露粥盏凑到唇边试温,阳光透过琉璃盏在她脸上投下血珊瑚般红影——那姿态不像施恩者,倒像守在绝世名剑旁的铸剑师,等着看利刃出鞘时第一滴血落在哪处。

嬉闹声又近了,七八个总角女童捧着花环涌来,为首的眼睛生得极像渝州灯笼摊的少女:“焕姑姑戴这个!”

她们将白鹃梅与孔雀草编成的花环堆满卧榻,有个胆大的竟往千琉璃发间插了朵朱槿花。

千琉璃作势要拧那女童耳朵,反被塞了满手糖渍梅子。

日影西斜时,庭中支起鎏金葡萄纹铜鼎,煨着岭南荔枝与洱海银鱼熬的羹汤。

千琉璃将冰镇过的西域蒲桃喂到焕游笙唇边,忽听得东墙传来银铃般的争吵。

“这株魏紫该移栽到焕姑姑窗前!”梳双螺髻的少女抱着花锄,“《群芳谱》有载,牡丹最宜……”

“你懂什么!”穿波斯金线裙的胡姬掀开面纱,露出当年长安东市艳惊四座的容颜,“芍药解郁,这才配得上焕姐姐的病症。”

她指尖银戒忽地射出丝线,缠住花枝便要强夺。

千琉璃嗤笑着掷出金错刀,刀锋精准劈断丝线:“阿史那,把你从龟兹学的傀儡术收起来。”她转头对焕游笙眨眼,“上月这丫头还想在花泥里下蛊,被我吊在曼陀罗藤上晒了三日。”

被唤作阿史那的胡姬跺脚嗔道:“宫主偏心!焕姐姐心脉里的蛊虫分明是我养的!”

焕游笙望着廊下嬉水的女童,那个曾因生有异瞳被家人弃于乱葬岗的孩子,此刻正用银勺搅动花露调制香膏,她忽然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千琉璃却听懂了,她正色:“‘当今’传言有拓跋血统,也有说是混着匈奴的血,当然,更多人还是坚称其是汉人血脉。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各种交融以至于如今女子的生计比前朝还是好上许多了。只是仍旧不够理想。若非多有女子枉死,志怪故事中也不会尽是些女鬼艳妖。”

花雨簌簌落满石径,旁有剑痕斑驳的木桩,想来是女子们习武所用。

“宫主怕是要建一个女儿国。”焕游笙猜测。

“何止?”千琉璃突然击掌,十二扇假山訇然中开。

但见后山飞瀑如练,百来女子正在瀑下练剑,素纱衣袂翻飞似雪浪滔天。

当年鄂州失踪的绣娘挽着剑花高喝:“第三式,金蚕引丝!”

剑气激得满庭花雨纷扬。

数十剑芒在夕阳下交织,映照着女子的脸庞,她们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力量。

卖槟榔的老妪突然跃上假山,枯瘦手指捏诀如飞,竟招来群碧眼蝶扑向剑阵。

少女们娇笑着挥剑斩蝶,翅粉簌簌落下,在暮光中凝成“大器免成”四字。

晚钟忽震,惊起满庭宿鸟,千琉璃面露不耐之色:“阿笙在此处歇着,我去去就回。”

……

干栏式建筑檐角悬着滇王金印形制的铜铃轻响,穿廊风卷起十二幅靛蓝蜡染帘幕,露出廊下抱瓮汲水的侍女们。

她们发髻间皆簪着新鲜的火焰兰,银项圈上悬的东巴象形木牌随步履叮咚作响。

千琉璃斜倚着螺钿屏风,指尖拨弄案上三味药材,血菩提在冰裂纹瓷碗中泛着琥珀光,鬼髓灵芝花朵的荧光映得青玉案如水波潋滟,尸香魔芋根茎缠着五色蛊丝,正随窗外飘来的芦笙曲缓缓舒张。

“程公子这袍角沾的可是勐泐沼泽的胭脂蛭?”她忽用银柄孔雀翎挑起程自言残破的衣摆,轻笑道:“这小东西嗜毒血,倒是替本宫验过二位诚意了。”

慕容遥卸下缠着柘蚕丝的护腕,露出腕间青紫色的蛊纹,那是被尸蹩咬噬中的瘴毒。

他目光扫过竹楼西侧垂挂的铜匜,煨着南诏特有的鸡血藤药雾正袅袅升腾。

程自言拍开千琉璃的孔雀翎,兀自歪在一旁,抬脚震落靴底黏着的鬼灯笼花瓣:“宫主验完货色,该解蛊了罢?”

“程公子莫急。”千琉璃含笑。

程自言立刻跳脚:“堂堂百花宫主,莫不是要反悔?”

“倒也未尝不可。”千琉璃挑了挑眉。

“你!”程自言气急,一时竟有些语塞。

千琉璃饶有兴致地欣赏程自言怒不可遏的模样,半晌才击掌三声,廊下立即有侍女捧来冰裂纹铜匜,内里盛着南诏特有的三色温泉泥。

千琉璃意有所指,目光在慕容遥身上游移:“这般模样去见阿笙,倒像我们百花宫亏待了客人。”

听她提起焕游笙,从进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慕容遥这才开口:“阿笙醒了?”

千琉璃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些埋怨:“早在二位公子找来南诏之前,阿笙体内的毒性就被噬毒蛊压制,早就醒了。只是毕竟余毒未清,又曾伤及肺腑,所以她还不能走动。”

程自言撇了撇嘴咕哝:“你有这么好心?”却被慕容遥一个眼神制止。

“多谢宫主搭救,在下感激不尽。”慕容遥恭敬作揖道谢。

千琉璃翻了个白眼:“要不是阿笙每日要听三遍你们的消息,本宫倒想多清静几日,谁要你们这些个浊物来道谢。”说着吩咐,“阿史那,带贵客沐洗更衣。”

竹帘外应声走进个高挑女子,正是慕容遥初醒时见过的傀儡似的人物。

此刻她褪去那日的僵硬,眉目冷峻如苍山雪峰:“西厢备了药汤。”

语毕径自转身,裙裾扫过竹阶上晒着的金线重楼。

……

程自言和慕容遥换了雪白的寝衣,面前火山石砌边的药池蒸腾着鸡血藤的辛香,一旁摆着待会要敷在伤口上的三色温泉泥。

程自言试了试水温,故意道:“百花宫待客倒是周到,连贡品雪茶都拿来煮沐汤。”

“此物祛蛊毒最是见效。”阿史那立于屏风外,背影映着竹篾窗格宛如一尊青铜俑,“半刻钟后换药浴。”

程自言不置可否,轻哼一声,缓缓踏入药池,慕容遥紧随其后。

二人浸泡在温热的药汤中,只觉鸡血藤的辛辣之气直冲肺腑,那股子瘴毒似乎在肌肤纹理间被一点点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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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女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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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暗卫在光明之下
连载中冷青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