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遥和程自言休养了三日,身上蛊和毒尽被治愈,就连伤口都快速愈合。
果然如千琉璃所说,在这谷中,只要人没死,手脚没断,其他的她都能解决。
正午的日轮悬在莽苍山巅,将竹楼檐角的滇王金印铜铃晒得灿金。
慕容遥踩过回廊时,靛蓝蜡染帘幕拂过新愈的腕间,那处被金蚕蛊丝缝合的伤口竟生出淡金纹路,恍若南诏秘银镶嵌的图腾。
程自言提着袍角避开阶前晒药的白鹃梅,忽被穿廊风掀起的雪浪迷了眼。
原是西厢檐下悬着的三百匹素纱,正随药香在灼光中翩跹。
“扶南兄快看!”程自言突然拽住慕容遥衣袖。
十丈外的菩提树下,焕游笙斜倚在嵌洱海螺钿的紫檀雕花榻上,三千青丝未绾,发间缠绕着用雪山紫菀与地涌金莲编就的花冠。
四周静悄悄,南诏特有的赤芒蜻蜓停在她睫尖,翅翼将碎金般的光斑折射在冰裂纹瓷枕上,衬得她锁骨处未愈的蛇木毒痕宛如水墨点染的孤峰。
榻上摆满各种花朵,在日光下闪着梦幻般的色泽。
“早知是这等美人——”程自言故意拖长音调,腰间的银针囊撞在竹栏上铮然作响,“某甘愿再闯三次万尸坑。”
千琉璃自藤架后转出,五色缨络裙扫落一串朱槿花苞:“程公子这话说得妙,正巧勐泐沼泽还缺个试药人。”
她腕间瑟瑟石撞响惊飞赤芒蜻蜓,焕游笙的睫毛随之轻颤如蝶栖,却仍旧处于昏睡。
程自言忙摆摆手,拒绝她赴汤蹈火的提议。
慕容遥耳尖泛起薄红,握剑的手紧了紧。
之前危机重重,他无心纠正程自言一口一个“美人”,一句一个“心爱姑娘”的话,如今远远看着焕游笙,再听程自言口无遮拦,才迟来的有些羞赧。
于是目光四处游移,就见藤榻四周堆着贡品冰裂纹花瓮,里头浮着昼开夜合的优昙,与《南诏图传》中绘制的“观音鬘”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焕游笙素白衣襟上竟栖着活蛊——三只碧眼金翅的灵犀蛊正随她呼吸起伏,尾针吞吐着解毒的药露。
“阿笙。”慕容遥在五步外驻足,声音比穿越毒沼时更轻。
焕游笙指尖微动,发间花冠突然坠落一枝赤柽花。
那殷红花瓣尚未触地,便被程自言勾住:“美人落花都带着剑气,难怪扶南兄……”
“多嘴。”千琉璃甩出银针刺向其哑穴,却见程自言反手用花枝卷住暗器,心中更气,“本宫治好的伤,倒让你这舌头更利了。”
药雾忽被搅散,虽然中毒让焕游笙五感稍显迟钝,但这时还是快速清醒。
日轮恰攀至中天,透过绯色鲛绡帐在她眸中碎成星子。
因着余毒未清,那眸光不似往昔寒潭冷月,倒像洱海晨雾里将化的霜,朦朦胧胧映着慕容遥染了药香的青衫。
“扶南。”她开口时,灵犀蛊惊起一片金雾,“你剑穗上的竹节簪……”
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精准点破慕容遥藏在袖中的小心思。
程自言噗嗤笑出声,新得的药锄猛地插进竹阶缝隙:“好个冷心冷情的慕容遥,原来也会藏匿凡尘烟火气。”
慕容遥耳根一热,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轻轻掬起剑穗。
那竹节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似乎映照出他内心的波动。
焕游笙也不纠结,闻声望去,见立在稍远处的程自言,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程公子了。”
“小生程自言,见过姑娘。”程自言难得正经,与焕游笙见过。
千琉璃在榻边落座,拂开层叠的帐。
这个简单动作让她腕间的九骷镯发出碎响,引着焕游笙的噬毒蛊发出尖啸共振。
“七步。”焕游笙苍白的唇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慕容遥靴底,那里沾着后山的血苔,“你见过她们练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慕容遥挥散心中迤逦,立刻冷静下来:“剑阵第三式衔接不畅,若以回风舞柳步法会无滞涩之感。”
“停!”千琉璃掷出金跳脱砸向铜铃,“本宫带你们来是解闷的,不是论剑的!”
风里忽地飘来煨着洱海银鱼的药香,十二名戴五毒面具的侍女鱼贯而入。
为首的阿史那捧着的盘中,孔雀胆与朱砂正凝成莲花。
“时辰到了。”千琉璃抚过焕游笙发间将谢的地涌金莲,“阿笙吃药。”说着,她如往常亲自执勺喂药,“等阿笙解了毒,咱们比画比画可好?”
焕游笙抿了一口药:“这一行耽搁了太久,去药王谷解毒之后,怕是会直接折返长安。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前来履诺。”
千琉璃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转瞬即逝,她轻笑道:“机会总会有的,阿笙不必挂在心上。”
……
晨雾自点苍山垂落时,慕容遥抱着焕游笙踏过百花宫的石阶。
这段路湿滑狭窄又颠簸,他们也不上马车,只在小径上漫步。
焕游笙素白裙裾扫过石缝间新开的龙爪花,发间雪山紫菀的冷香混着蛇木毒的苦气,在晨风里缠上他苍青圆领袍的卷草纹。
怀中的重量轻似初雪,慕容遥托在她膝弯下的掌心隔了三重冰蚕纱,仍能觉出千琉璃所种噬毒蛊的脉动,那蛊虫正在他腕间青脉下游走,如冰面下潜行的火苗。
“千琉璃的蛊虽能续命,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程自言一手牵马,车辙滚滚而过,手上小巧的机关鸟正梳理翅上雕翎,倒是活灵活现,“也不知孙神医对蛊术是何种态度。”
慕容遥踩过苍山石,怀中人因颠簸微仰脖颈。
她松散的发髻擦过他下颌,一缕青丝勾住剑穗上的青玉竹节簪:“第七块阶石……”气息拂过他喉结,“有青苔。”
慕容遥随着她方才瞥去的目光,精准看向石缝里新发的蕨草。
程自言大笑:“焕姑娘这般伤重还要替你盯着石阶,倒不如某来。”
程自言原本是慕容遥请来替焕游笙压制毒性的,后来焕游笙被掳走,他二话不说同慕容遥寻来了南诏,又过五关斩六将。
如今确实没他什么事了,但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他还是决定一路护送慕容遥和焕游笙到了孙神医处再说。
毕竟,传言孙神医也是个脾性古怪的,自己若在,说不得还能帮上些忙。
程自言此举全然是好意,慕容遥本就是接了皇后的旨意,一路上对焕游笙也实在真诚,按说焕游笙大可放心了。
她垂头,可是,她真的很难将自己托付给任何人。
车厢内铺着新添的冰裂纹簟席,待地势相对平坦,路也宽了起来,慕容遥将焕游笙安置在叠了六层的软绸榻间。
指尖撤离时勾住一缕长发,在日光里扯出段秘银丝般的细亮。
焕游笙垂眸检视案上药匣,手指无力地抬起,抚过骨瓷瓶身的东巴文,浑然不觉身后人耳尖已红透苍山雪。
程自言瞥见慕容遥的神色,心中暗笑,却也不点破。
就这样断断续续走了些时日,有客店时就停下休整饮食,若无客店,往往露宿。
马车沿五尺道徐行,南诏特有的孔雀蓝苍穹渐染蜀地青灰。
慕容遥和程自言被金蚕蛊丝缝合的伤口处的淡金纹路也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皮肤光洁如新。
程自言挥鞭卷开垂榕气根,觉得此刻离开南诏和当日寻来时简直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来时波云诡谲,去时云淡风轻,不禁心中暗骂,千琉璃那时果然是故意的。
马车行至竹海,程自言侧头问:“扶南兄,听说大皇子真在青城山落了发?”
竹影在车帘上摇曳,将焕游笙侧脸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玉像。
慕容遥凝视她发间将谢的地涌金莲,喉结滚动:“是去了青城山,却不是在青城山落的发。”
“果然……”程自言摘片竹叶吹出《折柳曲》,林间锦鸡扑棱棱乱飞,“那年听你说他在上阳宫誊写《金刚经》,笔锋透纸三寸。这般执念,佛门怕是化不开。”
“大皇子殿下活得太累了。”慕容遥叹道。
马儿忽踏碎石间遗落的螺钿,车厢颠簸间焕游笙额角贴上慕容遥襟前。
慕容遥心跳加剧,却故作镇定,轻轻扶住焕游笙,避免她受到颠簸之苦。
程自言表示赞同:“那样的压力,一般人是承受不住的。不过大皇子这一逃,二皇子怕是不好受了。”
也无需对方应答,眼见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程自言甩响马鞭:“过了石门关便是蜀南道。”
话音被焕游笙喉间溢出的痛吟截断。
慕容遥掀开她后襟,见噬毒蛊游走的痕迹已攀至肩胛。
他取百花宫秘制的冰蟾膏涂抹时,她无意识将脸埋进他肘弯,呼出的热气透过织锦,在他臂上燎出一团无形的火。
也只有在这样浑噩的时候,焕游笙才会表现出这样的些许脆弱。
“怎么了?”程自言隔着湘妃帘询问。
“噬毒蛊快要压制不住了。”慕容遥回答。
闻言,原本还想稍作休息的程自言,又认命地继续赶路。
月出东山时,慕容遥抱着沉睡的焕游笙踏入驿馆,他踩过竹楼吱呀作响的栈道,怀中人因夜寒无意识往他胸膛贴近三寸,这个距离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嘉陵江雾。
细雨开始敲打窗棂,将剑门七十二峰的轮廓洇成水墨长卷。
慕容遥手悬在焕游笙枕上半寸,终究只将孔雀氅轻轻覆上她单薄肩头。
檐下惊飞的夜鹭掠过,翅尖扫月华。
赤炎歪头瞧着焕游笙腕间毒纹,忽衔起她袖角银链。
隔着素纱帐,程自言往药炉里扔进最后一把岩黄连,苦香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皎皎者易污。”
……
夏末的剑门关浸在湿热雾气里,乌龙池畔竹海翻涌碧涛。
慕容遥抱紧怀中昏沉的焕游笙,玄铁双锏在她腰间随步伐轻撞,冷硬声响惊飞道旁汲水的蓝喉歌鸲。
程自言忽止步甩出三枚银针,针尾冰蚕丝缠住赤炎尾羽——那灵鸟正悬在茅草院门前,金喙间衔着的紫珠果坠入青石板上刻的八卦坎位,激起圈圈涟漪。
“离宫生门隐在巽位,震位碎石藏有生金。”程自言蹲身抚过石缝间新结的蛇莓果,“孙神医这九宫阵,竟借了夏末地气蒸腾之势。”
言罢扯动冰蚕丝,赤炎扇着翅膀,扑棱棱掠向东南角老槐,翅尖扫落晨露时,地面苔痕忽显二十八宿星图。
焕游笙在慕容遥臂弯微动,苍白指尖划过他襟前蹙金狮子纹。
她体内噬毒蛊随呼吸起伏,几乎压制不住的西域蛇木毒在锁骨处映出愈发浓重的青黑纹路。
慕容遥安抚地拍了拍,又单手解下蹀躞带玉钩,凌空抛向星图中心天枢位。
霎时雾散风起,茅檐下垂挂的艾草香囊齐齐转向,竹扉吱呀洞开。
孙神医执蒲扇立于紫藤花廊下,银须间缠着的抹额随夏风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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