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灭了,夜色沉沉,湖面重新被月光笼罩。
冰面的裂口处,女子拼命挣扎着,试图找到可以扒住的地方,下半身已经全部浸入湖水中。
沈青彦漠然地看着,忽然想起原先跟着他的那只猫儿。
他是在深山中长大的,一直到十岁那年才逃了出去。
逃出去的第一年,他为了生存,做了许多卑贱污秽的行当,彼时他还不认字,只能捡别人都看不上的活计去做。
但他年纪小,力气也小,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吃上一顿饭,运气差的时候,便只能靠乞讨为生。
遇到那只猫儿的时候,沈青彦已经饿了三天三夜。
当晚大雨淋漓,他好不容易讨得别人扔下的半块馒头,转身躲进小巷,便瞧见一只猫儿缠上了他。
那是一只满身脏污的白猫,身上的毛被人拔秃了一片,露出绽开的皮肉。
大雨如注,它躲在破烂不堪的草席下,朝他一声一声地叫,那双浅黄的瞳孔流露着乞求。
他掰开一点馒头,扔给了它。
可他并不可怜那只猫儿,只是看它卑微的姿势,像极了方才的他。
然而从那以后,猫儿就跟上了他。
他被其他乞丐抢夺食物时,猫儿会炸起毛将乞丐赶跑;他得了好活计时,猫儿便乖乖蹲在店家门口等他;他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时,猫儿便守在巷子口,咬住路人的衣角往巷子里拽......
后来他被人抬到医馆,重新活了过来。
夜里没人的时候,沈青彦回到了那个小巷,怎么找都没找到白猫,直到天蒙蒙亮了,他往医馆的方向寻去。
最终在医馆门口的水瓮中找到了猫儿的尸体。
它微张着嘴,身子都僵硬了,一动不动地在水上漂着。
十岁的沈青彦踮着脚尖,只是静静看着它,眸底没有任何情绪。
起初他给它一点吃的,它就巴巴跟上来,后来它为了等他,连命都丢了。
可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它弱小蠢笨,却又自以为是。
它就这样死了,并不值得同情。
月影冰,风声寒。
沈青彦的视线渐渐清晰。
薄冰之上,女子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娇软的肌骨仿若柳条般,朝深不见底的湖渊坠了下去。
江照枝愚笨,那双眼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底,对于这样的人,沈青彦从来敬而远之。
可是不知为何,他三番几次的推拒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她屡败屡战,在他面前越来越没有了分寸。
近来,江照枝已经不止一次地阻碍他了。
先是醉云轩,她一反常态的行为令他错失了追踪对象。而后又是在银安楼,她害得他险些暴露,令他不得已抱着她从二楼跳下来。
虽然眼下大皇子派来打探她的人已经回去复命了,但这事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结束,甚至极有可能会追查到他身上。
而这一切的意外都源自于江照枝。
明月湖地处偏僻,寂静无人,他觉得就这么看着她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死了,他也得了清静。
忽而,深湖中咕哝一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沉了下去,水面上浮起轻飘飘一片乌发。
沈青彦冷眼看着,看着暗月下那一截乌发毫无生气地飘荡,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原是侯夫人要送给殿下的狸奴跑丢了,我是出来帮忙找的,没想到出来却迷了路......”
狸奴?
沈青彦冷讽一笑。
据他所知,侯夫人为了庆贺五公主的诞辰,特意从民间搜罗了一堆精致有趣的物什,当中什么都有,独独没有狸奴。
江照枝是没有撒谎的。
那是谁骗她呢?
真相一目了然,可江照枝没怀疑过。
愚蠢,却又自以为是,甚至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丢了命。
不知为何,沈青彦眼前蓦地出现了那只白猫,白猫冷硬的尸体就飘在湖面上,嘴巴无力地微张着。
这画面就像一片鹅毛轻轻掠过了他从来平静的心底——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是江照枝知道那只她找的狸奴根本不存在,会是什么反应?
扑通——
寒风萧瑟,湖中一声闷响,裂口的湖面荡漾出一层层静谧的波纹。
-
“这都三日了,枝姐儿怎么还不醒?”
“再耐心等等,眼下她正是要清静的时候,屋里不好进这么多人......”
“你这话说的,我们也是担心枝姐儿才来看她!”
廊下,林姨娘正拦着江府大房的女眷。
卧房内,江照枝昏沉地睡着,外头的动静隐约听到一点,却又听得不真切,想睁眼却怎么也张不开。
头重脚轻地,好像又进入到梦里。
眼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湖面上是一处巨大的裂口,她稍稍往前一步,就看到裂口下的深渊。
正当她小心翼翼想要收回脚时,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
她沉沉朝下坠去,湖水很快灌进她的口鼻,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湖面上那抹墨色的身影,他的面孔已经被水流扭曲,可她却认得。
那是沈青彦。
沈青彦为什么要推她?
可她根本无法思考,湖水将她淹没,她的力气正被一点一点抽离。
她快要窒息了。
然而刹那间,湖水忽然急速退去,从四面八方流走,越过院墙、高山、月亮,消失了。
她又得以呼吸了,她抬起头,看见沈青彦阴冷的面孔。
她被他抱在怀里,而他竟然也湿透了,鬓角的发丝还滴着水。
沈青彦的眸底如墨一般漆黑,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挪了挪,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处。
安安静静,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只狸奴根本不存在。”
沈青彦轻启薄唇,冷气横生。
话音未落,一股巨浪猛然席卷而来将她打翻,经历了数次天旋地转后,江照枝睁开了眼。
眼前是干净明亮的承尘。
“小姐醒了!”
秋竹惊喜地站了起来,露出了几日未有的笑容。
门外的林姨娘刚送走大房几人,忙推开门进来,几步走到塌前,眼中不由含了泪。
“枝姐儿,你可觉得哪儿不舒服?”
墨梅在一旁也抹了泪,却打起精神吩咐人烧水。
江照枝平静极了,好似瓷娃娃一般躺在床上,连日的昏睡令她发不了声,她只能转了转干涩的双眼,看向身侧众人。
林姨娘轻轻握上她的手,坐了下来,又道,“不想动就不动了,躺着罢。”
江照枝抿了抿苍白的唇,突然开口:“那狸奴找到了吗?”
她的声音粗哑,让林姨娘都吓了一跳,忙搀着她起来,喂了杯茶水。
“那狸奴找到了吗?”
江照枝杏眸望着她,又一次发问。
林姨娘微微一愣,随后叹了一口气。
当日枝姐儿被送回来后,她便从墨梅口中得知了枝姐儿掉入冰湖的真相,当下气得便想去寻那侯夫人,却被老夫人拦了下来。
气消了之后,便只有心疼。
侯夫人心肠如此狠毒,枝姐儿还没嫁过去,便想着要给枝姐儿立威了。
如此想来,往日枝姐儿在侯夫人那里,不知已经受了多少冷脸!
这桩婚事,她是打心底里不同意的。
可到底枝姐儿喜欢,她作为姨娘也不能阻拦。但是如今这事一出,她却必须要阻拦了,无论如何,等三爷从太原公差回来,她定要和他好好论论此事。
“没有什么狸奴。”林姨娘看到江照枝憔悴的样子,只觉心上在被刀割,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狸奴,是侯夫人记错了。”
江照枝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茶。
林姨娘脾性这样好的人,脸上的怒意都掩盖不住了。
是记错了?
侯夫人是记错了,那王嬷嬷呢?海棠呢?
事实太残酷,江照枝无法再继续想下去,闭上了眼,仿若又听到了花圃后李宜筠和别人的对话。
“乡下来的野丫头,不过伸伸手她就巴巴过来了......”
江照枝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有点发凉。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祖母来了。
她坐在一旁的圆凳上,离床榻约莫两尺远,屏退了屋内所有人。
这才问:“是什么人把你救起来的?”
江照枝摇了摇头,她方才便问了这个问题,墨梅说她当晚被找到时,就孤零零躺在湖边,周围没有别的人。
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恍惚间看到了沈青彦的脸,却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而那么深的湖,一定是有人救了她,她才得以活命。
可祖母却盯着她,神色十分严肃,“既然你记不起来了,就当没人救过你!”
“为什么?”江照枝疑惑地问道,声音干哑。
“你若还想嫁给侯世子,就按照我说的做!无论是谁问你,你都说是自己爬上来的,没人救你。”
江照枝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祖母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救下她的是个陌生男子,她和男人肌肤相贴,名声定然是要毁了的,和侯府的亲事约莫也会断了。
救下她的那人是沈青彦吗?
若当真是他,他会就这么放过她吗?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这声音将江照枝拉回了现实,她看着窗下满面厉色的祖母,缓缓点了点头。
次日,临安侯府派人送了不少上好的药材来,而后一段时间,双方都默契地没再提及此事,这事似乎就这么翻篇了。
连江照枝也这么以为。
直到十二月初,她病全好了,去了醉云轩,离开时有人塞给她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若不愿明月湖之事外泄,明日申时来大佛寺西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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