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靠着萧凛从中斡旋，叶冰裳进户部做了一个小官。
因着她宣城王侧妃的身份，同僚们并不难为于她，但也并不亲近她。又因她是女儿身，长官也并不给她安排什么要紧差事，只让她整理些积年的文书。她倒并不放在心上，纸上虽然都是些枯燥的账目和数字，但比之她之前囿于后宅中看姨娘争风吃醋、仆人鸡争鹅斗，总要有趣得多。
这一日叶清宇从迦关回朝，进宫汇报完军情后便来找萧凛小叙，叶冰裳正巧休沐，三人便围炉置席，又温了好酒，边吃边听叶清宇讲些边关见闻。
景国国君澹台无极如今年老病重，却又把持权柄不放，与他的长子澹台明朗在朝中渐成水火之势。
叶清宇叹道：“那澹台明朗虽是嫡长子，但年幼失恃，又从小遭景王冷落，逐渐养成了个暴戾恣睢、多疑多怒的性子。据景国宫廷秘闻，他幼时失足被火盆灼伤，景王不但不宽慰他，反而斥他‘恐难以承继大统’，加之景王宠爱柔妃，冷落王后，因此澹台明朗从小对景王怀恨在心。如今景王病重，却又不交权柄，我真怕他会下手弑父。他本就对我大盛虎视眈眈，一旦上位，以他残忍暴虐的性子，边境烽火必燃。”
他忧心忡忡道：“我为迦关守将，食朝廷俸禄，自当尽心竭力守护盛国江山。但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实在是不愿拿血肉喂烽烟……况且如今军费短缺，前线仓廪不实，甲胄不足，兵疲马惫，景国若真来犯，我恐迦关将成豺狼之脔……”
叶冰裳听得困惑。她近日在户部整理文书，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不假，可是为保证军费，盛国已经连年加赋，征上来的税赋十有六七都用于军费支出，按照拨过去的款项，前线应当兵强马壮才是。她从小在叶府长大，虽常受叶夕雾欺凌，钱财上却从未被克扣过，甚至有余钱赈济灾民，家中也是朱甍碧瓦，饮金馔玉，她一直以为叶家征战虽苦，但战利如山。怎么听叶清宇所言，前线已经到了粮草短缺的地步？再者，边境近两年并无大的战事，他口中说的“兵疲马惫”又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前线粮草兵力空虚有假，还是拨过去的巨额军费有假？叶清宇他又是真心不舍军民受战乱之苦，还是……在怯战推责？”她心中暗忖，又转头看萧凛的反应，他却似乎未觉有异，只好按下心中疑惑不表。
酒过三巡，叶清宇似有醉意，又慷慨陈词分析了一番边境局势，突然执起萧凛双手：“殿下，如今你娶了我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景盛两国同宗同源，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归一统，可两国相持已久，不知何年何月哪位雄主能够有此魄力啊！殿下，若你将来做了大盛之主，我必将……”
萧凛顿时色变，他厉声道：“慎言！父王春秋鼎盛，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
叶清宇一下子从酒酣耳热中惊醒，立即稽首道：“下官失言，请殿下责罚！”
“罢了，叶将军你喝醉了，让人扶你回去吧。”萧凛淡淡道。
09
今日家宴如同在叶冰裳心中投了一块巨石。
她明面上是大将军长女，宣城王侧妃，父族夫族皆权势煊赫。但仔细一想，叶啸年老，叶清宇又似乎并不像他人口中那样善战果敢，对打赢景国全无信心。萧阑那日在育婴堂中问她的问题，她如今已知道答案——为了支撑军费，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一旦景王身死，景国来犯，而叶清宇不敌，她叶府将会成为整个大盛的罪人。
而萧凛……她之前都是以挑选夫婿的视角去观察他，觉得他仁慈善良，嫁给他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管今日叶清宇是真醉还是在试探，都是萧凛拉拢叶家的最佳时机，但他对叶清宇的申斥让她明白，萧凛安于现状并无野心，甚至，似乎有些愚忠——盛王对他甚是忌惮，他却对盛王毫不设防，言听计从。
辗转反侧了一夜，她起早做了一盏莲子羹，拎着食盒去看望萧凛。见叶冰裳来看他，萧凛勉强撑起笑意，喝个羹却喝得心事重重。
叶冰裳寻机道：“我看殿下今日兴致不高，是有什么心事吗？”
萧凛叹道：“昨日听清宇所言，那澹台明朗残暴无度，若他上位，不管是对景国还是对盛国都是祸事，我实难开怀。”
叶冰裳尚未费心引导，萧凛倒是自己入彀了，她按下心中忐忑，道：“殿下，景国局势未必已至死局。我听我家老太太说过，叶府有一味叫‘雪灵芝’的稀世药材，垂死之人服下它有续命奇效。殿下可向叶府讨要，再以澹台烬的名义派专人给澹台无极送过去。届时澹台无极苟延残喘，又要与澹台明朗争权，必定无暇兵事。”
萧凛大喜：“若果真如此，盛国危机可解，有叶家在，真是国之幸事！”
叶冰裳暗自腹诽，这萧凛果然天真，既不问叶家如何藏有这样的稀世珍宝，也不去想跟叶家讨要宝物时要经历怎样的撕扯。
但她面上不显，又一鼓作气道：“殿下，澹台明朗暴戾恣睢，澹台烬做质子受尽冷眼欺凌，又缺教育引导，现下谁做景王对天下来说都是坏事。但澹台烬这枚棋子好歹在盛国手里，又已与盛国联姻，跟他的关系尚有转圜的机会。那澹台明朗为了自己上位，必然会来追杀澹台烬，殿下何不派人保护他，向他展示结交之意，还可以延请名师，向他灌输仁义之道。”
萧凛听完，满目欣赏之意：“裳儿，我素知你仁善聪慧，却不知你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我这就吩咐人按你说的去办。”
没有想到计划竟如此顺利，叶冰裳低头敛眸，胸腔中却难掩热意——那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她好像，正在慢慢推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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