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因着叶冰裳成婚，又开始在户部当值，倒有好一阵没有见到小兰花。
这一日她整理南方几个州县的账册时，看到各类不在朝廷清单上的徭役税收名目，免不了又想起小兰花。思绪跑了一会儿，叶冰裳才自嘲一笑：“她那么开朗讨喜，自然有很多朋友，你不过是她一时兴起救下，陪她逗一阵闷子的过客罢了。难道真的指望她把你当知己吗？”
好容易下值回到自己的寝殿，侍女远远看到她就行礼道：“侧妃，您终于回来了，七公主在偏殿等了您好久了。”
她心中意外，急匆匆地提裙奔到偏殿，到门口又驻足暗自缓了下呼吸，这才提步跨过门槛。
小兰花正圆团团地趴在殿中食案上，她下巴端端正正地搁在手上，眼睛半闭着似是有些瞌睡。见到叶冰裳，她眼神一亮，又蓦地黯下，仰着一张皱巴巴的脸道：“阿裳，我来找你喝酒。”
“她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来与我喝酒解愁吗？”叶冰裳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自在，还生怕小兰花看出自己高兴，一时不知道自己五官该摆成什么表情，最后只呆呆应道：“好。”
原来小兰花这段时间独自在京中闲逛，越逛越郁闷。
她仰头闷了一口酒：“阿裳，你听过‘寡妇夜哭税’吗？叶大娘说，他们属地的长官觉得寡妇哭声扰邻里清静，需缴清静税。还有什么‘天光银’，陶小哥说，商户的店铺檐影若过街三尺，就要为占用的日光交税……像这种荒诞的税目，他们能跟我说个一天一夜……”
“他们缴完税，便没有余钱买种子、农具，只好去借‘春贷’，但是春借一升种，秋还三斗粮，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这还不算，如果当地要征徭役，不管是在春耕还是在秋收，都必须抛下田地去服役，粮收不上来利息便往上滚，不消几年，便只好变卖田宅还债。”
“叶大娘、陶小哥、张伯、陈娘子、袁大哥……还有好多好多人，都是这么失地失业成了难民……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
语声渐沉，小兰花把酒杯重重往桌案上一按，愤慨道：“蠹虫！硕鼠！他们连人都不配做，还有脸自称父母官？还有那个盛王，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残暴无德，他又配当什么君主？”
“啪”，叶冰裳举起杯盏跟桌案上的酒杯轻轻一碰，也学着小兰花的样子仰头闷了下去。
“我近日整理户部文书，也发现很多合不上的帐。譬如有田庄养牛十头，田地却只登记了百亩，按一牛耕二十亩来推算，这田庄主人至少隐匿了一半田地未交税。再譬如，我对比一些州县的新旧鱼鳞图，多的是良田‘变’劣田，万倾‘变’千倾的，都是豪强地主避税手段罢了。甚至有富户将田地登记在贫户名下，好转移赋税，以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还有朝廷以实物收税，我去看过，好多运过来的粮因为路途遥远难以保存，都发霉了，收了也是白收，可百姓还要因此缴纳‘脚钱’。”
“何不直接缴纳银钱？”小兰花听得入了迷，听得最后一句，插嘴问道。
“这是一个办法，但只是其一，”叶冰裳又闷了一口酒，索性去拿了纸笔将她近日所思所想一一写下，“还要重新清丈田地；要重田税、弱丁税，以均贫富；最好能合并杂税，统一按田产收银，防止地方巧立名目；徭役也可合并，朝廷再另募人承担力役，这样穷苦百姓也有渠道卖力气维持生计……
“还有那些不堪为官的蠹虫……应设考核监察之法，贪官当杀，庸才当撤！”小兰花也在纸上加了一笔。
两个人边喝酒边讨论改革之法，修正细节，渐至深夜。喝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小兰花抱着酒壶，开始说些叶冰裳听不懂的话。
她说我以前只是坐在殿里，只知道要爱苍生，却不知道什么是苍生。
她说我以为凡人一世，活的是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多数人，活的是一日两餐，所求不过温饱。
她说我终于懂了，原来那些命簿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名字。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念她认识到的百姓的名字：
“钱大娘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靠刺绣做衣裳养活自己，晚上却舍不得点灯，眼睛就这么熬瞎了，可她还得绣，也许明年，另一只眼睛也要瞎了。
齐夫子考学已经考了十几年了，每次考都考不上，去年他放弃了自己的机会，昧着良心替一富户代考，不知是那富户打点得好还是他发挥得好，竟考上了，可惜金榜题名的不是他。
文秀娘子，是那齐夫子的妻子，她才学其实比齐夫子还高，可她连考学的机会都没有。
铁匠胡大爷童叟无欺远近闻名，他打的农具刀斧能用几十年，但他收到战死沙场的儿子的遗物，他孩子生前用的刀竟然是土铁打的，断口全是碎渣。
你还记得阿牛吗？就是在粥棚里抢了我肉包子的那个孩子，他阿娘饿死了，死前阿牛喂她吃他抢来的那个包子，她知道自己救不活了，只舍得吃了一口……”
她边念叨，边瘪着嘴默默流泪，殿内烛火映着她脸上的泪痕，像是案上写满“新政”的那张纸上未干的墨迹。
叶冰裳也有些醉意，她间或喝一两口酒，默默地听，却猝不及防被小兰花扑了个满怀，力道之大，两个人都仰倒在地上。耳边小兰花还在呢喃：“阿裳，你真好，你又善良，又聪明，你比我哥哥还好。我不允许……不允许你遇到任何悲惨的事情，那张命簿，我一定……一定要……”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小兰花的碎发搔在叶冰裳耳朵上，惹得她从脸麻痒到了侧腰，始作俑者却已经无知无觉地昏睡了过去。
她不熟练地帮小兰花整理了一下发丝，又借着醉意细细看她眉眼。
她还是不太懂萧阑，她们归根到底是不一样的人——她爱自己胜过爱所有人，而萧阑爱所有人胜过爱自己。
但临醉倒前，她突然想到，萧阑那么真诚地爱着那么多人，这其中也必定有我一个。
这么一想，她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也抱着小兰花放心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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