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今日的离开,宋玦绸缪了数不清的日夜,此行是为了亲自将证据带给镇西王,亦是为了举事。
虽离开的只有宋玦一人,镇西王看重的又岂是宋玦一人,是宋玦身后的在长安城中无数的牵扯不清的人脉关系。
自长安一路向西,风尘仆仆亦是前路未卜。
明明自己亦身处无间,却想为天底下的人博来一个黎明,这不是他说了算的,而是所有的仁人志士一同说了算的。
宋玦想:希望这次……若不成……也便不成罢,都道是乱世出英雄,或许当真是时机未到,国仇家恨,我……真的很累了。
半月的餐风饮露未见人烟,终于是到了凉州地界,再向西行不出十日便至灵州亦是镇西王的地界了。
是宋玦刻意避开城镇,既是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亦是整理着离别的愁绪,那长安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笼,如今飞出来了竟也会怀念,怀念的却不是城,而是和那座城息息相关的人。
行囊中的干粮不多,也该去到镇子上及时补给了。
凉州不比中原,有道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北风卷着黄沙,割得人的面颊生疼,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肃杀。
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路上遇见的人面貌都粗犷许多,为人也豪爽不少,不似长安绫罗绸缎纸扇轻摇,三分真七分假,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只是地理气候如此,也注定缺衣少食,生存艰难。
宋玦一身鸦青暗纹的锦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初入便引得许多人的注目,如今购置了这么些酒水干粮更是惹人眼红。
本就是乱世,百姓生活艰难,近几年流寇愈发猖獗,可若是能活下去,谁又愿意做那要掉脑袋的营生。
瞧着那些人垂涎的目光,怕是这凉州城里也算不得太平,宋玦骑在马上手执缰绳,另一只手持剑时刻警惕着,或许等出了城便会有人等不及了,到那时又是一场恶战。
“小孩儿,把你怀里的狗给我。”
“不给。”
“识相点,到时候分你一块狗肉。”
“不行,它是我的,我要养它。”
“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养什么狗?你这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给叔叔看看?”
“听叔叔的一句话,到时候人也饿死了,狗也饿死了,就不值当了。”
……
再然后,便是那小孩儿的求救痛呼声,偏偏多少行人路过都置若罔闻。
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情往来那得有来才有往,宋玦握剑的手紧了紧终究没能说服自己,掷出去一粒碎银打在那衣衫破烂的成年男子揪着小孩儿衣领的手上。
成年男子痛呼出声:“格老子的,哪个敢暗算……”
那声音戛然而止,瞧见了落在地上的那粒碎银弯腰拾起,顿时便笑得牙不见眼,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宋玦的身上:“大爷,有何吩咐?”
那谄媚样和刚刚骂人的架势仿佛是两副面孔。
“滚。”宋玦不欲与之多言。
“好嘞。”成年男子慌忙把那粒碎银揣进了胸口着急忙慌地跑了,生怕宋玦下一刻去找他要回银子似的。
那小孩约莫十岁左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似是乞儿,偏生背上背着个似是能将他压垮的包袱,怀中抱着只如墨般漆黑的小狗儿,瞧见了宋玦也不怕他,好似大漠里数日未进水米的旅人瞧见了甘泉,那一双眼亮晶晶的。
宋玦欲走,却见那小孩儿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的时候,到底没舍得拉缰绳。
“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孩跪在宋玦面前便磕头,那声音实诚得宋玦觉得自己的额头也有些疼。
“不必,起来罢。”宋玦神色依旧,心绪却并不平静。
小孩儿额间通红一片,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笑着,那样率真:“公子,我……”
“你几岁了?”宋玦打断了他的言语。
小孩答:“十三了。”
一点都不像十三岁的样子,太瘦小了,宋玦又问:“叫什么?”
“虎子。”小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钱虎。”
救人救到底,宋玦是怕将小孩儿一个人丢在这还会出事:“你一个人?”
钱虎抱着小黑犬低头试图掩藏自己的情绪:“就我一个人了。”
“你背上背的是什么?”宋玦想,好像救了个麻烦回来。
钱虎抬眼看向马背上的宋玦回道:“是羊毛,公子要吗?我没有银钱还你,如果你不嫌弃……”
“不,我嫌弃。”宋玦立时拒绝道,“怎么来的?”
钱虎说得好似要哭了,却硬逼着自己长大:“以前家里养了两头绵羊,阿娘会把每年的羊毛攒下来做成毯子衣裳换钱,后来羊没了,家也没了。
我带着这些是想要换些盘缠去从军……”
凉州入了夜有多冷宋玦深有体会,可瞧小孩身上穿的破布烂衫……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
宋玦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我虽非王衍,可仍觉得羞愧。
宋玦试图恐吓他:“你知不知道,现在在打仗,你从军是要死人的。”
钱虎瞧着宋玦的目光晶莹,满是倔强:“知道,但我不从军现在就要死了。”
宋玦眨了眨眼,长叹一声,心道我为何问了这么个可笑的问题:“家为什么没了?”
钱虎那声音里满是颤抖:“爹死了,土匪把娘抢走了,阿嬷跳井了……”
“可你还没到年龄,不能从军。”宋玦闭眼,罢了罢了,谁让我瞧见了呢?
宋玦朝少年伸出手来:“我要去灵州,你要不要跟我走?”
少年颓然,听得宋玦后一句又慌忙后退了两步,惶恐间难掩对方才救下自己之人的仰赖:“我我我……”
宋玦知晓对方的犹豫,又道:“我缺个伺候我的仆从。”
“那……”钱虎低头摸了摸怀中的黑犬,“我能不能带它一起,我吃的很少的,可以分它……”
明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偏生他还要拖家带口的,仿佛不让他带上那只小狗,他便是饿死也不走了,宋玦觉得好笑又不免感叹,只是人心怎么这么容易变更呢?
“它叫什么?”宋玦语调温柔了几分。
“芝麻。”钱虎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可以带上它吗?它很乖的。”
宋玦干脆下马行至钱虎的身前将人抱上了马,而后翻身上马带着人将他那一包袱的羊毛处置了又购置了两身衣裳这才离城而去:“你这样本该休整一日,只是我赶着去灵州,耽误不得,若吃不消可以同我说。”
钱虎坐在马上宋玦身后的位置牵着对方的一块衣角,既害怕跌下马去又怕惊扰了贵人:“公子,我没事的。”
“你可以抱着我,还有别唤我公子,你可以唤我……叔叔。”宋玦斟酌了半晌,到底觉得这个词适合自己。
钱虎犹豫之间终于是鼓起勇气虚抱住了宋玦:“是。”
不出所料,才出城几里便遇见了匪徒,其中有些人十分面善,是在城中便虎视眈眈的某些人,瞧这架势怕是谋害了不少人。
为首的那人手持大刀,一脸匪气,瞧见宋玦便换上一副色眯眯的神情:“小美人儿,今日钱和你怕是都要留下来了。
识相点,保管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宋玦翻身下马顺手将钱虎抱了下来拉至身后嘱咐道:“虎子,闭眼。”
而后拔剑指向歹人,嗤笑道:“留不留得下,看你的本事。”
宋玦微扬下颚,足尖轻点,以风卷云残之势处理了这些人,只听得一片痛呼哀嚎求饶之声。
事毕,钱虎的模样肉眼可见的颤抖,宋玦无奈,说话不听想来是瞧见了什么。
“这世道,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宋玦声音冷淡地阐述着事实,“这样的人留着他,只会害了更多的人。
我算不得你印象中的那些好人,至于要不要跟着我,你自己决定。”
不然呢?送官吗?官府若作为,这些人怕也不会如此猖獗,再者说了,自己也没这样多的时间磨蹭下去。
从前的宋玦不会动辄打杀,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
“叔叔是好人。”钱虎哭着连声音都发着颤还要坚持着说宋玦是好人。
十三岁或许还未曾念过书,好人怕是他能想出的最高的赞美,宋玦恶狠狠地用帕子擦了擦钱虎的面颊厉声道:“别哭,到时着了寒,我还得照顾你。”
钱虎抱着芝麻,硬生生地止住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看着宋玦的脸色。
还能如何?宋玦纵马又跑出去百余里,终于是瞧见了一条清浅的溪流。
宋玦想,总算是给惊鸿找到吃的了,今夜睡的地方也有了。
月升日落,马儿被栓在一旁的树上吃着草,宋玦拾来了干柴升起了篝火,将装满了干粮的包袱抛给了钱虎便在篝火旁随意地坐了下来。
天朗气清,月明星稀,流水汩汩,倒是生出了几分闲适,宋玦和衣躺下枕着那个装了衣裳的包袱:那是狼星吧,那另一颗呢?从前有一段时日兴致来了倒是喜欢向钦天监请教星象,经年累月,早就忘了个干净……
“公……叔叔……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都发霉了,还能吃吗?”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宋玦的思绪。
宋玦反应了一瞬,随即起身厉呵道:“给我。”
钱虎被吓住了,不及反应手中的东西便被夺了过去。
那玄色云纹锦囊到了宋玦的手中,里面的月团的确是……
月色与篝火交织映在宋玦的身上,见他捻了一角塞入口中,有些看不清神色。
害怕转为担忧,钱虎欲出声阻止却是不敢,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将那锦囊中的东西吃完,到底是担忧也无济于事。
宋玦拾起水囊痛饮了几口,那水好似带了苦味涩得很:“念想到底是又少了一样啊。”
那声音很轻,融入夜色飘散在了风里。
脚踝的金铃轻响,此时此刻,他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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