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彧,我在你里面了……”
囚牢中并未掌灯,那日的光线暗淡看不清对方的神色,昏昏沉沉的思绪里却捋出一丝清明来,他是在意的吧?这世上哪个男子能对自己成了太监这桩事真正地释怀呢?若是释怀,也只是没遇见喜欢的那个人而已。
到头来受苦的是周彧,彼时的周彧想着,怎么还不昏过去呢?
当然最后还是昏过去了,也不全然是宋玦的折腾,或许是这段时日精神紧绷加之忧思过度,终于是倒了下去。
如此混沌地过了数日等再醒来,宋玦的离开是预料之中的事。
“喏,把药喝了,别一副死了妻子的样子。”江静宜将瓷碗塞入周彧的手中,“既舍不得他,又装什么大度?人逃了就把人抓回来呗。”
“他不是逃了,只是飞出去了。”周彧垂眸看向那碗漆黑的汤药,犹豫着说了句,“我觉得我大好了。”
“大好什么呀,你底子太虚了,我写了十几个药膳交给厨房了,还有这药也得日日喝。”江静宜一副他不喝就要给他灌下去的架势,“十余年的亏损,早就告诉你该好好补补,你也不听,现如今吃苦了吧?”
在外叱咤风云的周督主竟会抗拒喝药,今日却是推脱不了了,周彧低头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而后将碗塞回给了江静宜。
江静宜叹了口气,将碗置于床头莫名地塞了颗糖给周彧:“喏,给你甜甜嘴儿。”
周彧也觉得有些莫名,瞧了眼手中的糖又看向江静宜,总觉得她今日是不是中邪了。
江静宜挑眉,语气颇为嚣张:“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就不兴我心疼一下你?”
“自然可以。”周彧无奈,要说他同江静宜的缘分,大概是从一个生了病也找不到大夫医治的小太监和一个熟读医书药典却因着女子身份为人置喙的小医女开始。
江静宜觉着周彧不囿于世俗,不会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觉得她医术不精诸如此类,而周彧当时想的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贱命一条,至少江静宜不收诊费。
于是乎,二人抱着对彼此的误解相识相交至今,一位成了风光无两的厂公,另一位也成了长安城中唯一的一位女妙医圣手。
其实权贵们表面上尊敬周彧,背地里都瞧不起周彧的出身,更别提官场上数不清的利益纠葛,那些平头百姓亦然,这样算来,江静宜竟是周彧在长安城中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周彧颇有感慨,而江静宜则是起身提起她那随身携带的药箱:“我先走了,药堂还有得忙呢。”
江静宜想起了什么似的,继而又道:“周彧,来日方长,且向前走罢。”
这句话更为莫名,好似想说什么安慰周彧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挖出来了这么几个字。
转眼间房中便又只剩下了周彧一人,他瞧着门口的方向出神,在塌上躺了几日只觉周身酸软,挪了挪身子想下床松泛松泛筋骨,却又被什么东西硌着了,顺手一摸摸到了柔软的物什,刚好掌握手中的大小。
拾起方知是那枚绣着墨梅纹样的月白色的香囊,经年累月,其中香料的味道浅淡微不可查,只有靠近鼻腔才闻得到那似有若无的兰香,其中有一味兰草,是宋玦身上的味道。
周彧握着香囊出神,
他说这是昔日长宁侯夫人的手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念想。
他说人非草木,或许自己可以自信一些。
他说他想求同自己的姻缘……
他说的话太多了,许多都记不清了,却也还有许多凿在心上怎么都忘不了,每每想起只觉钝痛。
他的温言软语,他的糖葫芦,他的长寿面,他的桂花酒……
他说:“阿彧阿彧,等来年上元节我们也去逛灯会好不好?火树银花不夜天,长安城中难得不宵禁的一日,可热闹了。”
彼时的周彧莞尔,无奈道:“我若是去逛灯会,怕是把人都吓跑了。”
他的眉眼宜喜宜嗔:“怎会?阿彧丰神俊朗,只会引人多看两眼,到那时候我怕是要醋。”
彼时的周彧无奈,可到底应允了下来。
一切既在你的计划之中,明知没有来年,又何必勾画出那样缥缈的梦来?教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短短的数月好似上元节上璀璨的烟火竟是比他数十年的人生还要绚烂且转瞬即逝。
那是被饴糖填满的梦,遍布苦涩的才是人生。
周彧出神之际,房中多了个人也毫无所觉,
“主子,主子?”周平的声音很轻,好似要叫醒周彧,又好似不忍心的模样。
“怎么了?”周彧回神看向周平道。
“我们可以去追杀他,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天涯海角也给您带回来。”周平做了个抹脖的手势决然道。
那个他指的是谁,周彧当然清楚,只是摇头苦笑:“当初你们怎么不拦下他?如今又何必去追?”
那当初不是您有意放他走吗?我们怎么敢阻止,现在我瞧您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是怕您反悔吗?周平默默腹诽,当然没敢说出来调侃主子。
“不必。”周彧拒绝了周平的提议,“他本就带着目的来,我也早就准备好了接受所有的结果。
而如今他的目的达成,我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
“主子,属下不懂。”周平是真的不懂,主子付出良多,而那人即便……
收获在哪里,周平是一点儿也瞧不出。
周彧问:“今儿个天如何?”
周平答:“晴空万里。”
“是了,马上就立冬了,今岁的冬天或许很长,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雪了。”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飞出去了,周彧想,也要变天了。
周彧瞧了眼手中的香囊,其实这些不全是假的不是吗?
“都说了今儿个出门要带伞,你淋着雨回来做什么啊?夏天的雨就一阵儿,一阵过后就放晴了,哦~你是想我了,想急着见我是也不是?”
“即便再忙,也要记着吃点东西呀,你再这样我下次给你送饭咯?”
“我就是气不过嘛,他说我是狐狸精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你?”
“不行不行,背地里说你也不行,你这样好。”
……
此类的言语行为还有许多,多到周彧有些记不清了,唇瓣张合,声音很轻好似柔软的风缥缈的云:“在这满是谎言的人间里寻得只言片语的真实,这就够了。”
这就是周彧的收获了。
“我生病这几日,有什么事吗?”周彧收起香囊看向周平问道。
“陛下那边似乎急着见您。”周平低头如实禀报道,“听说主子病了,许多人想要登门拜访,不过都被我们拦下了,堆积了许多冗杂的事务倒也不算重要。
如今的重中之重应当是我们与南齐的战事。还有一事便是属下试探过了,瑞王殿下也有意与我们交好,为的是遂安公主和亲一事。”
从前一直都是我们南征,如今终于轮到南齐北伐了,此消彼长,皇帝坐不住了,想要见自己是情理之中的事,周彧好奇的是最后一句:“怎么说?”
周平道:“陛下似乎急着将公主嫁与胡族的汗王,下旨令瑞王殿下护送,永结秦晋之好,为的不仅仅是战马,陛下似乎还想要联合胡族抗齐。
要胡族大军入关南下……”
“荒唐。”周彧怒不可遏,更不管言辞是否恰当,“多少人还在担心是否会腹背受敌,他却要引狼入室,他是疯了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三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
吃败仗了?”
“不是。”周彧的态度吓得周平直接跪下,“似是国库空虚,打仗本就是劳民伤财的一件事,陛下养不起那样多的将士。
干脆卖出去一个女儿……”
“他真舍得,他可真舍得。”周彧觉得好气又好笑,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如今他才切身地觉得自身的狭隘,只会在权力的旋涡中殚精竭虑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不都一样吗?如今国难当头,他竟会醒悟去指责起旁人的不是来。
周彧想:有这样的君主,怕是要另谋出路才能保全自身的富贵了。
周彧问:“周朋呢?”
听得主子问起的人,周平更是胆颤:“回主子,最近他似乎常去群玉苑。”
得知此事,周彧更为头疼了,当真是美人乡英雄冢,周朋怕也是身陷情网了,说来自己也要承担几分责任,那地方的男女……
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罢,周彧无奈地吩咐了句:“让人去打热水来,我要沐浴,再同瑞王殿下约个时辰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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