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市的北角开着一间玉石铺子,坐于闹市迎来送往倒也繁华。
“我要一颗红色的鲛人珠。”周彧行至柜台前,将手搁在柜面上轻拍了两下。
掌柜阖上账本抬头,瞧见来人脸上笑出了一道道褶子:“客官说笑了,鲛人是传说之物,我这小店又岂会有这等罕物。”
周彧又道:“我再要一株人高的南海珊瑚。”
掌柜的继续为难地笑道:“客官又说笑了,人高的南海珊瑚怕是皇宫中也没有。”
周彧又问:“那你这有什么?”
掌柜说道:“夜明珠、东珠、玛瑙、翡翠、和田玉,各类玉石珍宝,客官要什么?”
周彧答:“我要孔雀石。”
“客官好运气,我这新进了一批上好的孔雀石,带你上二楼瞧瞧?”掌柜的走到周彧的面前躬身颔首问道。
周彧勾起一抹笑,有几分意味深长:“走罢,看看去。”
他背对着周平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不必轻举妄动,便被掌柜的领上了楼,弯弯绕绕行至一雅间门口。
掌柜的推开了门躬身道:“客官请吧。”
周彧入内的那一瞬,门便被关上了。
坐于高台的不是瑞王爷百里承云又是谁?
而房中并不止二人,随侍瑞王爷左右的亦是熟面孔。
“真是巧了,刚烹完茶,督主便来了,督主请坐。”百里承云将茶盏移至周彧的方向,伸掌微微颔首。
周彧坐下点头,算是回以一礼:“都道瑞王殿下远离长安久矣,并无多少经营,今日一瞧,却是他人看走眼了。”
百里承云笑了,那笑意未至眼底,手上斟茶的动作却是不停:“督主说笑了,与您约见在此处,也是借了旁人的光而已。”
百里承云将茶盏递给身旁的二人继而又看向周彧:“督主贵人事忙,此二人可还认识?”
“既是同僚,又岂有不相识之理。”周彧也是皮笑肉不笑,二人心存试探,却总有一人要先开门见山,周彧微微颔首,点头致意,“郡马殿下,何二公子。”
林寄同何逸年二人点头回礼:“周督主。”
桌上摆着几样果脯点心,周彧捻了一块枣泥糕来尝,确实是甜而不腻,而后起身躬身一拜,放低了姿态道:“殿下此番回长安,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力,身在其中,亦不能置身事外。
在下此番,是为了投诚而来。”
是投诚,不是结盟,至于真假尚有待商榷。
“哦?”百里承云饶有兴味,“督主这是做什么?快快请坐。”
嘴上如此说着,可丝毫不见其中的焦躁:“既是投诚,督主可知本殿想要什么?又想要做什么?”
周彧答得滴水不漏:“殿下所想殿下所为那是殿下之事,在下只负责奉命行事。”
搜集了周彧过往的所作所为,百里承云真的很难想象宋玦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可宋玦说周彧值得。
百里承云其实很佩服宋玦的心境,历经诸般苦楚却未曾输于风雪,易地而处,他自认为做不到这样爱憎分明。
会被仇恨填满余生,会想要天下人陪葬,又遑论去喜欢一个人。
欠我的我都会讨回来,待我好的我亦报之以真心。
周彧到底哪里好了?出身?学识?还是他这幅稍有残缺的样貌?不过是父皇的鹰犬而已,逐名逐利中的万一。
宋玦说不让自己去找周彧的麻烦,可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此番,是为试探,百里承云饮了口茶继而道:“听说,东厂逃了个犯人,惹得多方势力追杀,而东厂却不为所动……”
“事实上,父皇对督主起了疑心。”百里承云言语间稍有停顿,而后说道,“为替父皇解忧,在下也派出一支杀手前往……”
周彧掩下心绪:“听说瑞王殿下少时被陛下派往北疆,是因昔日的长宁侯世子之故。”
“当年不知世事,那边疆多苦,北风都能割人,哪有长安城中锦衣玉食的日子舒坦?”百里承云笑道,“听说督主旧时的生活亦不大好,定然深有体会。
人是会变的,当你踏出去那一步的时候,之后的所有便算不得什么了。
只会嘲笑当时的自己天真软弱。”
可那并非天真,也并不软弱,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当年为了宋玦求情的三皇子到底成了瑞王殿下。
八年前与八年后,六殿下与三殿下,宋玦,你的眼光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有那么一瞬,周彧是想抛却所有回归乡野的,但长安城中必然会有许多人不会放过他,再有就是那样或许真的与宋玦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毕竟乡野村民与王公贵族所处的,是两个人间。
“瑞王殿下。”周彧很想继续与之虚与委蛇下去,却不知为何有些忍不住了。
林寄打断了周彧的言语,只是朝着百里承云一拜:“殿下放心,据探子来报,宋玦受伤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取其性命。”
“受伤了?”周彧重复了一句,他以为那人自由了,可他差点忘了宋玦是会以命相搏之人,囚着他舍不得,放了他也舍不得,便放他去做他想做的事罢。
“枉你们自诩为君子,可连我这样的阉人都不如。”周彧捏着茶盏的杯壁,丝毫不觉茶水滚烫,哑声道,“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三人对视了一眼,从周彧口中得到一句真话属实不易,见其态度,或许也是相配的,何逸年轻摇折扇,肆意地笑道:“是朋友,刎颈之交的朋友。”
“周督主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百里承言吗?
碍于身份,宋玦离开那天我没能去送他,有多方势力追杀他是不错,不过凭他定能化险为夷。”百里承云亦笑,“与其担忧他,督主不如担忧一下自己,放走宋玦在先,届时宋玦盗走的那些东西也势必会大白于天下。
到时,父皇会如何待你?
也这是督主找上我的缘由罢。”
“不过我们现下要拉你上的是一条更大的贼船,此事有关于宋玦的所有,他要做的,我们要做的。”林寄思念又略带宠溺的语调,“阿姝她总是那样信任仰赖她的宋玦哥哥,当日她又哭又笑着告诉我她的宋玦哥哥没有变的时候,说实话,我也有些嫉妒呢。
客观来说,我亦对其钦佩不已。
阿姝出征前托付给我的事,我总要替她做好。”
“宋玦说时机未到,说你的过往决定了你的眼界或许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但他也说总有一日你会是那个吞吐天地之志的人。”何逸年接话道,“但我们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其一,你会是很大的助益,其二,你是宋玦选定的人。”百里承云继续道,“你可以选择听或不听。
只是听了若是反悔了,我们会死,你也会。”
既然是与虎谋皮,就要准备最坏的结果。
宋玦在自己心口剜了一刀后那样决然地离开了,既然有得知真相的机会,为什么不呢?周彧没有犹豫地答道:“听。”
“手给我。”百里承云伸手在对方的掌心缓缓地写下几个字:破而后立,还天下太平。
所以宋玦窃取的不是他周彧的“罪证”,而是皇帝的“罪证”,如此他们便有了起事的理由,这么些年,他都在谋划这些吗?
或封狼居胥或金榜题名,少年人的理想宏大,经年累月,是两千多个日夜身处深渊,他的理想却更加“荒唐”了。
再见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恍惚间周彧瞧见了那个白衣公子言语温和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我要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周彧收回了手久未缓神,良久才吐出一句:“瑞王殿下您是皇子,假以时日……”
“当今朝廷,不是说换个人来坐那位置就可以改变的。”百里承云颇为随意地笑了笑,“再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这样感情用事,实在是与那位置无缘。”
周彧哑然:“他现在在哪?”
何逸年答曰:“前往灵州的路上罢。”
“他对我……”仅仅只是利用?假亦真时真亦假,周彧本就不信,若只是利用百里承云这些人便不会是这般态度。
“你是在怪他?”何逸年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是了,我媳妇要是瞒着我这样大的事我也要生气。”
说罢何逸年又叹了口气:“其实从前我们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只知他活着,再或者连他生死也不知,那几年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过来的。
那样长的暗无天日的时光,他输不起了,也不敢赌了,所以我们替他赌这一次。
赌他的心上人会与之并肩。”
周彧失笑:“他说他对我有的只是虚情假意。”
“哎呀呀,这个事儿。”何逸年也有些无奈,“真情假意你不能只通过言语去判断,何况是在长安城中,是个人都有多副面孔。”
百里承云倒是一针见血:“他不想把你卷进来,天各一方,怕没有来日,干脆断了你的念想。”
当年他便是这样断了与所有人的关系。
我怎么会怪他?只是这样一条路,太远了也太累了,宋玦皎如明月,可谁又来照亮他?
我所认识的宋玦不曾变过,可我却忽地希望他苟且偷生下去也不错。
在伴侣和天下太平两者间抉择,或许会有人选前者,但宋玦会选的一定是后者,否则的话就不像是宋玦了,那未免也太自私了。
周彧闭眼,极力地掩藏着自身的心绪,同先前的为情所伤的难过不同,如今却是……
何逸年瞧着周彧的模样轻叹:“阿玦说,他是一个极蠢的人,认定了的事死也不会更改。
他以为他得到的是天底下大多数人此生都无法得到的最好的教养,有能力他就必须去做这样的事,这是他的责任。
哪怕功败垂成。”
是啊,周彧自己便是乡野出来的,二十几年来想着的都只有让自己活下去,怎么样才能活得好些,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这样想的,终其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便是他们的人间,他们的天地,又哪里知道什么是泰岳沧海,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孔孟之道,什么是琴棋诗画?他们将希望寄于老天,也只能寄于老天。
周彧看不起那天真愚蠢的少年意气,可终究被宋玦影响。
在其位谋其事,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周彧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我如果不上这条船呢?”
百里承云道:“我说过我们有办法拉你一起死,再有这是一个赌,谁会将全部身家押在赌桌上?”
他们的坦诚是不假,之所以赌是因为有胜算,是因为输得起,平阳郡主已然出征,再有武安侯府和镇国公府从来都是置身事外的不是吗?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为什么不呢?”周彧轻笑,“不然在你们眼中,我岂不是更配不上宋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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