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给宋玦接风洗尘的宴会,但也并不热闹,不过数人而已,预料之中,场面不仅冷清甚至于有些肃穆,本来也不是为了用膳,而是一次会晤,为长远计共商要事。
镇西王是异姓王,世袭罔替,而他的位置来历并不复杂,却是情理之中,世家大族本就盘根错节、难以根除,在一方的影响颇深且生生不息,即便是皇帝也要退让一二,更何况是追随他的世家?
白家曾有的不止是赫赫战功与威望,若没有那些物资和银钱的捐赠,太祖皇帝也打不下来这半壁江山。
于是乎,太祖皇帝便封了这么一位异姓王爷,白家的势力本在青州,而之所以到了灵州也是因为先帝忌惮,欲徐徐图之,以为这样便能削弱其势力了……
可还有个词叫做: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灵州城虽不如长安繁华,却是另一番“盛世”景象,它有生机……
这被风雪覆盖的天地或许只这么一点绿意,不知何时惊蛰,冰雪消融,让这绿意蔓延到别处去。
镇西王约莫知天命之年,已然生了华发,却不显苍老,更觉威严,威严中带着点亲和。
宋玦乂手,腰还未弯下去便被扶了起来。
镇西王白经世虚扶住了宋玦道:“阿诩说你受了伤,自是不必多礼,远道而来不知可还住的惯,权将这里当作家,有什么告诉犬子就是。”
都道镇西王礼贤下士,在他招揽贤士的时候,贤士又何尝不是在选择明主。
而宋玦需要做的,则是向他证明自己值得他这般对待。
宋玦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还是拜了下去:“王爷千岁。”
白经世捋须一笑,受了这礼,又看向四周,招呼道:“都坐,今日是为了宋兄弟接风洗尘,权当做家宴,都不必多礼,随意些便好。”
白经世说着,便在主座落了座。
主子既坐下了,接下来的几位便依次坐下,宋玦本想坐在靠门的位置,却被白经世拉着坐在了他身侧的座位上。
白经世笑着说道:“小友便坐在本王旁边也好叙旧。”
恰在此时,仆婢们便极有眼色地端着各色菜品鱼贯而入,又迅速地离去并妥帖地关了门。
屋内灯火如昼,温暖如春。
那地龙烧的似是旺了些,宋玦觉着有些热了,更有些如坐针毡。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的人,多是生面孔,白诩心安理得地坐于下位,察觉到宋玦的目光回以一个戏谑而又漫不经心的笑来。
“这位,便是曾经名动长安的长宁侯府世子宋玦,宋公子之才想必诸君有所耳闻。”白经世介绍完宋玦又替宋玦介绍他人,“这位是本王的世叔李谏李老将军,这几位是犬子白谅、白询、白诩,这一位你别看他年轻籍籍无名,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孙明识……”
宋玦起身一一拜过又复坐下。
所有人将眼睛目光都放在宋玦身上,有质疑有戏谑有嫉妒……
或许在想宋玦到底什么来路,值得镇西王这般对待,黄口小儿怕是名不副实诸如此类的。
宋玦不甚在意,他们的质疑是情理之中的事,总归来日方长。
“听说,昔日的长宁侯府全族覆灭,是当今陛下的圣旨,怎么世子还活着?”李谏老将军年过古稀依然精神矍铄,一双鹰眼盯着宋玦看得人望而生怯,“莫不是个假的?”
白诩开口替宋玦解释:“老将军说笑了,都道是长宁侯府世子宋玦其人,郎绝独艳,其世无二。
又岂是那么容易作假的?”
李谏老将军捋须似是接受了这一说法,继而又道:“宋公子的家人都死了,宋公子却活到了今时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到底是金枝玉叶……”
老将军言语刻薄,无非是说宋玦贪生怕死苟延残喘,宋玦也不恼,迎着他的目光道:“早就听说过李老将军威名,只是不知老将军如此能说会道。”
李谏哪能听不出宋玦的言下之意,还不曾被一个小辈如此对待过,那干枯的脸上瞧出两分恼羞成怒,欲拍案而起。
白经世却恰到好处地制止了:“世叔,尝尝这个,味道还不错。”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弥散。
宋玦看向白经世微微颔首致意,他知晓这些人看待自己或许各有心思算计,对待长辈他并不愿如此,但初来乍到若是给人留下一个软弱可欺的印象却更是不妥。
几番明争暗斗之下,众人用了一餐并不怎么愉快的晚膳。
饭后,诸君各自离去,当然也有留下来的,宋玦是其中之一,
几人到了书房,
宋玦才呈上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东西:“王爷,届时可以此为依据发檄文昭告天下,顺应天道讨伐昏君。”
白经世难掩惊讶,粗略地翻了下手中的册子,或许他也没想过宋玦就这样将东西送到了他的手中,原以为会提要求。
有了这些东西,便师出有名了。
宋玦跪下叩首,又问道:“不知王爷手中,钱粮几何,将士几何?”
言语稍有逾越,却字字铿锵有力。
严格来说,他不是来投靠白经世的,是他白经世欲成大事离不了自己。
与其说是从属关系,不如说是合作关系。
“灵州人杰地灵,沃野千里,但仅仅是灵州而已,向外延伸,多是大漠人烟稀少之地。
在下估计,凭着镇西王府的底蕴,至多只能支持三年,是也不是?”宋玦未等白经世回答,便兀自说道,“我乃王师,自然不能一路烧杀抢掠打过去。
否则民心尽失,又岂是天命所归?”
“那依宋小友所说……”白经世纡尊降贵地将宋玦扶了起来,本就听白诩那孩子说了许多,如今一见更断定不俗,他既说了,自然是有办法了。
“白家在青州历经数百年,底蕴深厚,这桩王爷自然已经考量到了。”宋玦躬身,言语间却是不卑不亢,“王爷或许也听白小公子说过,在下能带来的不仅仅是在下这个人,或者是一个出师的理由。
白银三千万两,粮食八百万石,如此可够王爷入主长安?”
等入主长安,不论是招兵买马还是钱粮物质,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届时,襄王府、镇国公府、武安侯府,都会支持王爷……”与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相较,或许太少,但无论是在民间的威望还是在长安的底蕴都已足够,这便是当年白诩潜入长安的目的不是吗?坐上那个位置,要有的不仅是一个冠名堂皇的理由而已。
白经世放下手中的册子,笑得开怀,恨不得立时与宋玦称兄道弟:“我得宋温瑜,是如鱼得水了。”
且不论宋玦此人是否言过其实,至少他带来的已是足够。
愉悦的又何止白经世一个,连李谏也换了副面孔,笑吟吟地问宋玦何时起事的好。
宋玦又岂能回答?此事自然要交由镇西王决定,底下人能做的只有谏议而已。
白经世生怕宋玦是大言不惭:“不知宋小友,这钱粮……”
宋玦说道:“年后会陆续分批送到。”
得到了具体的时间,众人心下稍安。
先要万事俱备,才能只欠东风,打仗是要流血牺牲的,而不是嘴皮子一碰便好的,为了今时今日,便准备了数年,而这只是开始。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输。
白经世终是下了决断:“天色已晚,宋小友一路舟车劳顿,先各自归去吧,举事之事过两日召集众人商议再说。”
对于镇西王而言今日的收获已是足够,虽然难耐,但仍需保持冷静,否则又何以成事?
白经世又补充了句:“阿诩,送宋小友回去。”
白诩应是,跟着宋玦走出了住院才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想抬手搭上宋玦的肩头,又反应过来他身上的伤到底是讪讪放下了手,挑眉道:“宋玦,你厉害啊,让我父王跟你称兄道弟的。”
看他那张狂样,宋玦失笑,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本就有伤在身,又是一路奔波,经方才一遭,身子已是受不住了。
白诩见其模样,赶忙扶了一下宋玦才帮他稳住了身形,那脸色被月光还惨淡,偏生他还有兴致开玩笑:“那白贤侄叫一声叔叔来听听?”
“你……”白诩咬牙,想揍他一顿却又不忍。
陪着宋玦过来的,不止是白诩,二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转了身看向身后之人。
白诩瞧见来人,讶然道:“孙明识?”
宋玦倒是不动声色:“阁下有事?”
孙明识面含拘谨,那盯着宋玦瞧得架势不是瞎的都瞧得出此番是为谁而来。
“我……想同您说几句。”孙明识一袭褐色布衣,面容清癯,光凭言行很难瞧得出他是镇西王口中之大才。
白诩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给二人腾出了说话的地儿。
“您脸色不大好……”孙明识又来了这么一句。
冬夜里的北风是敲骨吸髓的冷,宋玦打了个寒颤,言语冷静道:“你想说什么?”
接下来孙明识的举动却把宋玦吓到了,只见他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宋玦替他头疼:“你这是做什么?”
宋玦全然不记得这么号人,可瞧他的模样却像是与自己有旧一般,莫非是与昔日的长宁侯府有旧?
孙明识接下来的言语说的宋玦更是云里雾里:“宋公子,我以为您死了,这几年一直心怀愧疚寝食难安,当年长宁侯府遭此大难,我却帮不上什么忙。
若当初您不是为了救我得罪人那些人,或许他们也不会落井下石……”
宋玦扶额:“你先起来说话,你是谁?”
孙明识起身,嗫嚅道:“大约十年前,在状元楼门前,您为我得罪了平南侯府的二公子……”
十年前,状元楼门口?平南侯府的二公子又是谁?宋玦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么桩旧事:“我救你并没想过你能回报什么,而且没有你,我也会得罪他们。
你不必愧疚。”
“可若不是我……”孙明识欲要辩解。
宋玦听得头疼,干脆打断了他的言语调转话题:“你是当年的那个书生啊,怎么到了此地?
十年不见,模样倒是变了,若柳致瞧见如今的你,定然不会想掳了你。”
“当年进京赶考落了榜,却并非因为我不如他人,而是因为考题名次官职都是可以买卖的,王公贵族欺男霸女。”孙明识提及此事稍有怅然,到底是意难平,“那时我想这便是我想效忠的皇帝?这便是我想登入的庙堂吗?
或许是我从前想得太好了。
还真有人十年寒窗是为生民立命的?不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吗?
若我当年识趣点,投靠了丞相,或许也可以考个进士。”
孙明识言语间皆是自嘲:“或许是与理想大相径庭,我颓废了许久,一路到了灵州却是见了不少风土人情。
起初是在灵州修堤筑坝,也算是为百姓做事了。
如此过了几年,却不知为何得了镇西王的赏识……”
昔日的言语回荡在耳畔:风起于青萍之末,救他们怎知不是救自己?举手之劳而已。
二十四岁的宋玦嘲笑着十四岁的宋玦稚嫩天真、不知世事,心境不复往昔,可后悔了吗?却是没有的。
宋玦瞧着孙明识的模样笑了,笑中带泪却是那样的肆意,过了片刻,他才徐徐道:“那我救你,便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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