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长安城中下了一场大雪。
新雪初霁,整个皇城铺了一层柔软的洁白。
那雪下了数日,等到除夕总算是放了晴,房檐上挂着冰棱,枝头凝着雾凇,偶有一只雀鸟轻盈地落下,树下又下起了一场小雪。
白梅隐藏在雪色之中,取一缕幽香。
这样的日子里,那些贵公子应当在红梅煮酒、赏雪吟诗。
不过这样雅致的生活显然与周彧无缘,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只觉着冷,若不是无可奈何,他是不想出门的。
幼时过得困苦,数九寒冬的日子里,衣裳穿得单薄,用了几十年的棉被潮气很重,盖在身上像是被浸在水汽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冻醒过来。
饶是这样的日子,还是要做活。
脚上、手上、脸上、耳朵,身上的许多地方便都长了冻疮,不断地溃烂发脓,冬日里倒不是最难熬的,是来年开春天气回暖的时候,长了疮的地方便开始发烫发痒,小孩子哪里忍得住,痒得厉害了便总是忍不住去挠它的。
那痒意钻心刺骨,有时候实在难耐便难受得哭了出来,冻疮的地方也被挠破了皮,肌肤之下的肉都被冻坏了,只往外渗着脓水……
饶是到了现在,周彧的身上都还有着那时留下的疤痕,虽然浅淡,却是难以消褪。
周彧是不喜欢冬天的,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冬日里缺衣少粮的,便是活下来已是艰难,又哪里能够去附庸风雅。
红梅煮酒?何不食肉糜而已。
前几日,周礼将近几十年在京官员的名册呈了上来,周彧一一筛查过后择出了十余人,又传唤了周朋来将名册交与他:“你让底下人去查查这些人。
尤其是他们的原籍以及父母亲人。”
周朋接过名册:“是。”
“她不喜欢你?不愿跟你?”瞧周朋的模样,周彧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了,原来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到现在都没有将人从那地方带出来。
“她说……”周朋诚实道,“她已是残花败柳,不愿耽误属下。”
周彧又问:“然后你怎么说?”
周彧犹豫道:“属下说:你没有耽误我。”
重点是在这吗?周彧险先被气笑了,他将手中沾了墨的羊毫笔往周朋身上摔去。
周朋不知缘由也并不躲避,任由它砸在了身上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滚。”周彧懒得理他,且让他自己悟去吧。
“是。”周朋离去前还将地上的毛笔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笔搁上。
周朋临走前,周彧叫住了他:“今儿个除夕,交给你的事过两日再去做,把周平叫来。”
周朋答:“是。”
这才彻底消失在房中。
不消片刻,周平便从老地方蹿了进来,
“去东厂。”周彧想,下次我一定要关窗。
“是。”说着周平又从窗子里蹿了出去。
平南侯将他的亲子送来了,那总该去见一见不是?
那些欺辱过宋玦的人,有些的是从何逸年他们那知道的,有些的则是周彧自己查来的,他不像宋玦豁达,为了山河理想能将自身的利益置之度外,他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能报的仇一定要当时就报了,报不了的那便隐忍蛰伏以待来日。
或许宋玦想的是待来日踏破长安,但周彧却是等不了的。
也因此在百忙之中还有这么一遭,
“柳公子呢?”周彧到了东厂,进屋脱了大氅,便将赵元宝传唤了过来。
“按着厂公吩咐还关着呢。”赵元宝低着头答道。
“把人带过来。”周彧说着便径直往刑房走着。
“是。”赵元宝应声离去,隐约还听见他厉声吩咐其他人的动静,“去把那个姓柳的带过来,是聋了吗?”
在周彧面前这般点头哈腰,到了旁人面前又是那副模样,拜高踩低、欺软怕硬,十足十的小人做派。
周彧是不喜欢这类人的,毕竟他已经见过明月了。
不过自己也是一丘之貉,说不了他什么。
周彧懒散地坐在黄花梨的椅子上,旁边的桌案上的茶壶里烹着茶,搁着水果点心。
在这样血腥气浓郁的地方,周彧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盏,旁人赏雪,而他赏的自然是血。
柳致很快地被带了过来,本就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这几日还喂了他不少助兴的药物,一副萎靡颓废的模样任由旁人摆布着挂上了刑架。
周彧瞧了周平一眼,周平了然,行至柳致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来展在对方的眼前:“这是不是你写的?”
柳致的视线聚焦,瞧见了那纸上的字,才惊恐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我怎么敢写这样的东西?肯定是有人要陷害我。”
“不重要。”周彧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瞬间将柳致打入了地狱。
“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柳致摇着头三魂去了六魄,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怎么敢写反诗,近二十年平南侯府在朝中毫无建树,就连爵位都快保不住了,他是纨绔,但并非分不清时局。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希望:“我爹呢?让我爹去找太子殿下为我做主,我是被冤枉的。”
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彧嗤笑了道:“你猜你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平南侯的子女不少,牺牲一个儿子和整个候府遭受灭顶之灾,明眼人都知道选哪个。
周彧替皇帝做了那样多的恶事,又哪里是什么善人,这段时日的威风都快盖过林百岩了,官宦权贵间人心惶惶,生怕什么时候周彧发了疯就轮到他们的头上了。
诸般理由,万般借口,总能在皇帝那里搪塞过去,要不怎么说大周的权宦只手遮天呢?
有些的事,皇帝也不是不懂,只是皇帝是天子,天子是不会错的。
只要不危及皇帝的利益,他本来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抄家来的金银玉器上缴国库于皇帝而言还是好事不是吗?
无需说得太过明白,柳致顿时面如死灰:“敢问在下是哪里得罪了督主?”
周彧随意地说了句:“你不需要知道,更何况……我只是想造一些杀孽而已。”
若死后要下地狱便下罢。
周彧朝周平招了招手,周平识趣地走到了周彧跟前:“主子?”
周彧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柄有些锈迹的小刀,将其丢给了周平:“替我阉了他。”
“好。”周平下意识地应声,很快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主子说什么?”
周彧又重复了一遍:“替我阉了他,别叫他死了。”
周平生怕第一次觉得刀是那样的难握:“可属下没做过这样的事。”
“没做过才好,做过那岂不是太轻松了?”周彧想,只可惜现下到底动不了罪魁祸首,说到底他们只是为虎作伥,到底是不够泄愤的。
周彧抿了口茶:“不知道怎么做就齐根切吧。”
周平顿觉下身一紧,总觉得自己不阉了那人,主子就要阉了自己了,于是乎转身磨刀霍霍,不能叫他死的话应当还要烧一下这柄刀,再用烈酒浇一下……
有些麻烦,周平忙过了以后,还是不忍下手,万一不小心碰到了岂不是脏了自己的手?
周平用匕首割开了柳致身上的布料,快刀斩乱麻,刑房中的惨叫好似要将这房顶掀了,周平连忙扔下匕首,边退边说:“不好意思,不小心多切了些,切到你的腿了。”
那惨叫声戛然而止,周平转头看向周彧:“主子,他这是死了吗?”
“只是昏过去了,赵元宝,去叫大夫来。”周彧觉得有些无趣,直接杀了无趣,让人生不如死亦是无趣,倒不如关心关心何逸年那边的情况,不论何时,钱粮都是紧要的。
周彧起身便走,边往外走着边吩咐着:“那些刑罚都给他上一遍,若是死了便扔去乱葬岗,若是还活着便弄死再扔去乱葬岗。”
为什么不把人丢进秦楼楚馆呢?周彧并没有养虎为患的习惯,既然做了就要把事做绝。
今儿个除夕,路上的积雪早就被清扫了出来,街市上除却商贩,还有不少玩雪的稚童,将树梢上的雪摇下来还不够,出于好奇还尝了一口,有些的被爹娘逮了个正着,又是一顿藤条伺候。
回去的路上,周彧并未骑马,而是踩着步子走回去的,也是难得地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笑意。
这长安的繁华之下藏满了腌臜事,可至少这城中人不会为了生计发愁,为了一个馒头和人打的你死我活,这长安的确是天底下人梦寐以求的归处。
其实多数人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恰在此时有一对年轻夫妻从药堂中走出来:
“都说了你是被人骗了吧?你买的那两个红豆手钏是假的。”
“但那个是佛祖开过光的。”
“你听那老太太胡说八道,这是煲汤的红豆,药堂里买的这个才是相思子,回家去自己串。”
“相思子有毒,我觉得煲汤的就不错。”
“被骗的是你,当然不错。”
……
是了,红豆有毒,却表相思,原是相思无解,药石无医。
清气凛冽,周彧呼出的气息很快凝结成了雾,随着释怀心绪也变得平静:“走吧,该回家过个好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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