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惊蛰,
春雷伊始,万物复苏,虽是冷春,田间已有了蛙鸣,草木却尤未知春,那桃李的枝条依旧干枯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抽条。
天地间氲氤着朦朦的雾气,细密的雨丝扎入土中,是那格窗前的雨帘。
瞧着这般景致,宋玦蓦地想起了两句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说起来,长到二十五岁上,他还未曾到过江南呢。
那小桥流水、那粉墙黛瓦、那乌篷纸伞、那吴侬软语……
那烟雨江南,无缘得见只从诗画中窥得一二,便令人心向往之。
只是这乱世,那江南定然也是血雨腥风吧。
世事无常,若能活着等到山河一统的时候,或许可以同周彧,同何逸年他们游一趟江南。
不过今日,宋玦约了周彧扫墓。
春寒料峭,宋玦穿了件墨色织金连云纹裘衣,长发用玛瑙簪子束起,一条点翠金抹额缚于眉间,一双眼眸宜喜宜嗔,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宋玦在桐油伞和斗笠之间选了斗笠戴上,从镇国公府后门出去,春雨润湿了巷间的石板,这条路上来往的行人向来稀少,快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施展了轻功在长安城中悄无声息地穿梭着。
镇西王的几十万大军如今距长安不过百里,说实话这样的速度宋玦事先也未曾预料,不知是该感慨我军势如破竹,还是感慨敌军兵败如山倒。
或许将领们心知大势已去,便不再负隅顽抗了,自起事起,只有攻占秦州历时最久,半年有余,而守城的是一八旬老将,也是可敬可叹。
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才无暇去明争暗斗,长安城中的世家权贵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或许多少都在想着如何投诚保全自身。
不过这些都与宋玦无关,宋玦到了城外,才发觉来的不止周彧一人。
还有何逸年、苏定南、林寄……
如今战乱,城外不止有春景,还有流民。
在这样湿冷的日子里身着单衣,多数淋在雨中是那样的瘦削,仿若见骨的面颊冻得面无血色。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长安城外的流民尚如此,那长安以外呢?
心中酸涩,却无能为力,既然救不了所有人,干脆就都不救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只救一部分,怕是要闹出不少人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不作为,便只能如此。
宋玦行至周彧的身侧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又看向众人开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何逸年撑着柄素色油纸伞林立在雨中说道:“无妨,如今他们已经无暇顾及我们了。”
林寄接话道:“本来我们还带了酒盏桐琴来,想着你如今身子大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趁着春景曲水流觞一番,可出了那繁华的长安才知自欺欺人,瞧见这满目疮痍,只觉得羞愧,更没了那附庸风雅的心情。”
宋玦哑然,如今的世道金银玉器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粮食才是最要紧的。
众人相顾无言,他们是管不了所有人,可如今看见了能不救吗?
苏定南沉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把余粮拿出来。”
何逸年拧眉:“不够,我们这些年存下的粮食多数已经运到前线了,留下的根本接济不了这么多人。”
宋玦担忧的倒不是这个问题:“关键在于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若无天灾,他们去岁收的粮食呢?”
“我方才问过,朝廷征税,利滚利,百姓交不起便进入他们的家中强抢,连留着来年播种的稻种都抢去了。
也有的是从战火中逃难来的,若能活下去,谁又愿意背井离乡。
才瞧见一位**岁的姑娘被这城中人用一屉馒头向她父母买去当小妾了。”周彧言语间稍有唏嘘,大概也想到了自己,“不是爹娘心狠,或许只有这样还能活下去。”
这天下一日不太平,便有无数这样的百姓,又该怎么去救呢?
看见了,又怎么能不管呢?
宋玦的语调还算是冷静:“把家中的余粮都拿出来,让他们去参军或是返乡,能撑到今岁粮食丰收就还能活下去。”
林寄接话道:“诸君家中多有田产,可也养着不少人,且不说我们留下来的粮食是刚好到今秋的,等秋收还得从各地收来粮食供养将士们。
再有就是也不够这么多人的。”
何逸年许是他们当中最莽撞的一位:“我去筹粮,大不了去偷去抢,京中那样多世家贵族,商户官员,他们敛来的钱粮怕是能养他们几辈子了。”
苏定南呵斥了句:“你疯了?”
“大道无情,何逸年,冷静些。”宋玦在战场上拼杀过,见过一日之内数以万计的将士逝去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如今瞧见这场面虽难过但还没有何逸年这般义愤填膺。
说他漠然也好,冷血也罢,既然今日难得齐聚,便有更重要的事要商议:“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再来商议这些。”
周彧握着宋玦的手紧了紧,带着些安抚的意味,他或许是这当中最波澜不惊的一位,出身贫苦,见惯了风雨,又没有那样远大的理想和悲天悯人的胸怀,看着场面也就并不刺眼了,生死各安天命,尽力而为而已。
他们到了山脚下坤师父的那处茅屋,许是久未住人,一推开门便扬起了厚重的尘土。
几人稍微洒扫了过后才在屋内围作一圈坐下,
苏定南倒是好奇地提了一嘴:“不是说要去扫墓吗?”
“既无尸骨也无碑铭,即便去了也是衣冠冢而已,再说如今你我还有这样的兴致吗?”宋玦有条不紊地说着,“如今镇西王快要攻破至长安了,入主长安之日,便是称帝之时。
届时,苏定南去征战沙场,何逸年治理民生。
诸君各得其所。
不过此时最要紧的却是,镇西王来信,说是要我们想办法在他们攻入长安之前让百里承乾甘愿禅位开城门迎接王师,王爷可以许百里承乾世袭罔替的公侯爵位,食邑万户。”
何逸年诧异:“如今我们已是师出有名,即便攻入长安又如何?”
至少他不大理解。
周彧插了句话:“毕竟镇西王是大周的臣子,可无论是对于当下还是后世来说,禅让都比抢夺来的天下要好。
更何况历朝历代不在意自己名声的皇帝少了,多半也是昏君。”
宋玦沉声道:“白王爷的野心可不止这么一点,若他一统天下结束了这百余年的战乱割据,不说千古一帝,亦是青史留名,自然不能留下一点为人诟病的地方。”
苏定南倒是保持怀疑的态度:“百里承乾做亡国之君也便罢了,他会苟且偷生至此吗?等来日到了地下不会觉得愧对先祖吗?
若有血性一点便以身殉国也罢,若贪生怕死便逃出长安以求来日复国,虽说正常人也知晓这是妄念。”
宋玦轻嗤了一声,他或许是这中间最了解百里承乾的:“百里承乾被先皇惯坏了,看似狠厉有主见,实则耳根子软,没你说得那样困难。”
周彧接话道:“问题在于,我们要冒险暴露自身和百里承乾谈判,还是收买百里承乾身边的人让他们去游说。”
宋玦转头看了周彧一眼,恰好目光相触又复移开,莞尔道:“阿彧说的不错,前者危险,后者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接下来便是各抒己见的时候了,
林寄偏向后者,保守也更为安全,而何逸年则果断地选择了前者,因为胜算更大,若被杀了或是被抓起来当作人质,木已成舟,别说是我,即便被抓的是镇西王的亲子,正常人都清楚镇西王也不可能会放弃皇位,他们这么做也总该考虑其中的后果。
宋玦倒是觉着这两者都可以,要看的还是百里承乾有多少血性,若想保全自身,禅位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而苏定南还在想着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他本身是武将,很多弯弯绕绕其实他理解,但并不赞同,就比如镇西王要百里承乾禅位这件事。
于他而言,身后名重要但也并不重要。
要说禅位会让天下归心,那倒是情有可原。
只这件事,几人便争论了一个时辰,还有朝中以及地方上的官员,届时什么人该重用,什么人该降职,什么人该解甲归田,什么人该除去都需要仔细考虑。
如今都不算是百废待兴,战时更需要人才,只盼能各得其所。
还有城外的那些流民,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于情于理都该去管,问题是,该怎么管,又管到什么程度。
或许有人可以熟视无睹,但显然他们用再多的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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