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觥筹交错,皇帝听着臣子们数丰年,数功勋,心情大好,一时间更是热闹无双。
文臣们不知谁起的头,讼起了联:
“丁帘卷雨饶春意,卯酒盈杯祝丰年!”
“哈哈哈好文采,在下献丑‘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笔砚话春秋’。”
“妙啊妙啊……”
一轮轮恭维后,人声渐渐淡去,席间唯余筷箸声。
突有一声凌空,惊得四周哑然。
“今来华裳加朱缨,便是生灵血染成。”
低头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有几个大胆的斜瞟上座三公主裴瑶川。
华裳,朱缨,字字指她,生灵血,便是当年因为军粮供应不上百战死的将士们。
再看吟此诗之人,正是薛时忖。当年称得上贾府贾流光的“政敌”。
二十年前,许池许将军于西南一战告捷,一时名声举世无双。
江南第一才女嫁他为妻,此后两年更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隐隐有收复旧山河之势。
皇帝担心他功高盖主,却又不忍伤忠臣之心,想了个微妙的法子——御驾亲征。
同时文臣们也不甘示弱,谏言守江山。
薛时忖一派主张与民休息,降税社谷仓。
但当时连年战火又逢天灾,国库并不充裕。
于是便有以贾流光为首的一派主张上调税率,以应天灾。
皇帝听闻钦天监算来年有灾需备,所以税收一事交给贾流光来办。
彼时薛时忖不过三十,正值壮年,又一路升迁,哪甘心屈居人下,一直找机会反扑。
算来他也没屈多久,竟然撞上瘟疫,收的钱根本不够渡灾,而百姓那边已是哀怨连天。
贾流光失圣心事小,朝廷失了民心事大。
还好民间有一组织出手相助,渡过难关。
经此一事薛时忖算是得了空,有机会就上书参贾流光。
此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许池居然战败了!
他可是百胜将军从无失手,一查才得知,军粮供应本就捉襟见肘,再有各路官员层层剥削,真正到将士们手中的大打折扣。
皇帝勃然大怒,严查贪官查盐铁私营。
居然查到贾流光!这个两朝元老,所谓忠臣居然经营着一个规模巨大的制盐厂,本该是国家的银两全进了他的口袋!
口诛笔伐,声名狼藉。
在字字泣血中他这个身居高位的丞相成了罪魁祸首,揽下不利流年的所有罪状。
贾流光全府流放,女儿被打入冷宫。
之后的事便是人尽皆知的报应。
那时薛时忖反倒不与世人同,去呸贾府一口,而是在漫漫时光流逝中叹一句人心易变,转而讽刺起了裴瑶川,这个似乎被忘到天涯海角的角色。
而今一席便是如此。
裴瑶川低着头,一动不动。
薛时忖今年像是喝高了一样,居然开始高谈阔论:“我曾以为朽木易折人心难改,但后来才得知人心如朽木!我入朝时与贾流光共事,原以为他清风霁月,不过数年就面目全非,何况于他的子女?”
他大不敬的起身站在席下,举杯向裴瑶川。
“三公主,你认不认!”
“不……”不认!
许铮铃刚想去握裴瑶川的手,被她轻轻拦下。
裴瑶川举酒起身,遥遥做礼:
“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语毕,一饮而尽。
薛时忖在席下看了很久,仿佛看到三公主的个中心酸,又仿佛只是醒了个酒。
裴瑶川毕竟是皇室血脉,不能拿所谓的家族株连说事,皇帝一声令下宴席散去,只有薛时忖仍旧伫立原地。
裴瑶川看了他一会,头也不回的走了。
兵荒马乱过后许铮铃才觉刚刚自己出声多有不妥。
小裴公主没有否认自己的过错,而是罚了一杯酒。
苦酒入喉,心中在想什么呢?
整整十八年,只因为你不相信贾家人,就一意孤行的断定我品行不端?
只因为你曾错付了信任,我的命便就是赎罪的工具,偿还不清当年冤魂?
凡此种种,其间荒谬,似这一杯酒都咽下。
许铮铃不敢再多想,忙步跟上她。
裴瑶川好像醉了,被叫住的时候只是回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眼中水波漾,一副落泪相。
许铮铃瞬间被心疼席卷,拉住她的手。
“我有点困。”裴瑶川小声说。
“那我们回去睡觉吧。”许铮铃应她。
“好。”
裴瑶川就让许铮铃牵回了寝宫。
到了寝宫裴瑶川反而不睡了,伏在案边翻找东西。
“小裴公主,咱们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裴瑶川充耳不闻,拿出了一叠纸,埋头看了起来。
许铮铃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叠信!
她马上想到了小裴公主与宫外人来往之事,虽心中道一句冒犯,但也跟着看了起来。
信中内容混乱,不过能看出都是十八年前查盐铁的案子。
信的最后写道:
“承蒙贾相提携,愿助其早日洗刷冤屈。”
冤屈?
许铮铃倒吸一口凉气。
“玉华郡主?”裴瑶川似乎才发现许铮铃在这,侧头看她。
“啊,抱歉小裴公主,我不是有意……”
“晚上好。”
“?”
裴瑶川似乎很不理解为什么许铮铃不和她打招呼,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好。”
“啊……晚上好。”许铮铃上下看了看裴瑶川,“小裴公主?你喝醉了?”
捏了捏手又摸了摸脸,裴瑶川都顺从的不像话。
“唉,这可怎么问冤屈的事啊。”
“冤屈?你想知道这个?”裴瑶川积极的翻信件,许铮铃一看署名,居然是司业?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裴瑶川道:“司业曾是我祖父的学生,相信祖父做不出那种事,于是向父皇请求让我上学,便于和他商量事宜。”
“司业碍于自己不方便,要求我查出当年真相,还他老师清白。”
裴瑶川拿出一封信,应该是第一份,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旧事。
然后又是第二封,第三封……
世人一面拿血缘贬低她,一面又以血缘做缚让她办事。
“可是我不知道祖父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确定当年到底有没有隐情。”裴瑶川说到这里,十分低落,“不知道能证明什么。”
许铮铃拿起那几张纸,手上微微用力,半蹲下与裴瑶川齐平。
“既然不确定有没有隐情,为什么还要帮他查?这些事无论如何都和你没有关系的,裴瑶川。”
谁知裴瑶川认真的摇摇头:“如果贾府是被冤的,我余生清平,再也不会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苛责我;如果贾府不无辜,十八年是活该,未来也仍旧如此。”
许铮铃皱起眉头。
翻板上钉钉之案,给从未见过面的人清白,还要为自己受的苦寻理由。
怎么这么可笑啊。
“帮你查,小裴公主。都会好的,你清清白白。”
第二天一早,被宿醉的头疼折磨醒,突然昨晚记忆回笼。
裴瑶川僵坐在床上。
糟了,她把旧事抖落给玉华郡主了!
一偏头,在案边看记录的不是许铮铃又是谁。
许铮铃听到床上有动静,回头看见裴瑶川醒了,向她走过来。
“郡……郡主。”裴瑶川又是一僵。
许铮铃见此马上止步。
最大的隐痛和秘密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抖落给了旁人,孤立无援又害怕地攥紧了被角。
裴瑶川睫毛轻颤,像是想解释。
“……公主,不要紧张。我毕竟是许池将军之女,查清旧事也是我该做的。”
她又马上补充:“但我不喜欢迁怒。”
裴瑶川闻言:“……我并非不信你,郡主。
“我已暗查三月有余,并不能看出什么隐情,不必在意我们的挣扎。
“如果要找人恨,许铮铃,是我对不起你。”
裴瑶川下床,顶着头疼起身站直想跪她。
“不不不,”许铮铃的思维差点被她顺走,“薛时忖和司业都未曾否认你祖父曾是个清官,事出反态必有妖。”
更何况,裴瑶川从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小裴公主心里也未必认定自己有罪,但是仇恨需要一个宣泄口,愤怒需要一根导火索,她只能认下。为了避免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只好自己把话说到绝,这样旁人便没得说了。
这是你的生存之道吗?
“小裴公主,我帮你查案,有皇后侄女的身份终归方便许多。那我们来约法三章,”
裴瑶川似是妥协,等着她说。
“一,不许再说自己有罪云云;二,如果结果不尽人意不要沉湎,我可以借你哭一场;三……等以后想好了再说。”
听闻最后一句,裴瑶川低低一笑。
她自己一个人,一步步走到这里。伤痛迷茫愤恨,都无人倾述。
但现在有人想听。
玉华郡主扣着手指,偷偷观察自己的态度,等自己的回复。
我有什么值得你走到这一步的?是你帮我,你应当如同怜悯施舍,何须如此谨小慎微,在意我的想法?
“好,多谢郡主。”
“不客气啦,”许铮铃推裴瑶川坐下, “你脸色不好,小裴公主要不要睡一会?”
裴瑶川于是合上了眼,鼻尖是清浅好闻的味道。
希望梦里有一个拥抱。
诗句化用“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和“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化用《归去来兮》:“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意思是我明白过去的错不可挽回,知道未来的事还能补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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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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