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纪瓷在CCU病房外的塑料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睡得很浅,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护士查房的脚步声、其他病房传来的咳嗽声、甚至是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能让她瞬间惊醒。每一次惊醒,映入眼帘的都是在旁边座位上安静守护的顾怀安。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即使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下,他依然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整洁与从容。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每次不安地动一下时,会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或者用那双深邃而清醒的眼睛无声地询问她是否还好。他的存在,像夜色里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驱散了些许医院长廊特有的孤寂与寒意,让她知道,在这难熬的夜晚,她并非独自一人。
天光微亮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晨曦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下稀薄而充满希望的光线。护士通知,纪文远情况稳定,已从CCU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并且意识恢复了清醒。
纪瓷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有些踉跄。顾怀安适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动作克制而礼貌。然而,走到病房门口,她的手放在门把上,却迟疑了。近乡情怯,用来形容她此刻面对父亲的心情,竟有几分贴切。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何种语言,去面对这个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是继续保持疏离的礼貌,还是该流露出作为女儿应有的关切?哪一种才不显得虚伪?哪一种才不会让彼此尴尬?
顾怀安走到她身侧,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声音低沉温和:“我在外面等你。”他将空间完全留给了她,给予她处理这段复杂父女关系的绝对自主权。
纪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赴一场重要的谈判,推开了病房门。
纪文远躺在病床上,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是清明的,不再有昨天的浑浊与无助。他看到纪瓷进来,嘴唇动了动,干燥起皮,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有些无力、甚至带着点窘迫和小心翼翼的眼神。他看起来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父女俩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厚重的生疏与不知从何说起的沉默。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响。
最终,还是纪文远先开了口,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久病初醒的疲惫:“……给你添麻烦了。”一句客套而疏离的话,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纪瓷心上。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这种程式化的、充满隔阂的对白了。
“医生说你暂时没事了,但需要静养观察。”纪瓷走到床边,语气平静地陈述,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汇报工作。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蘸了点温水,小心地、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她低垂着眼睫,刻意回避着与父亲的对视,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忽略内心的波澜。
纪文远配合地微微张嘴,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低垂的、清秀而沉静的侧脸。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句批评而倔强抿嘴、眼神倔强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清冷、独立、情绪难辨、让他感到陌生又愧疚的大人。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太深的沟壑,里面填满了缺席的陪伴和无声的怨怼。
“我……本来打算安顿好再联系你。”纪文远艰难地解释着,像是想为自己的突然出现和这场“麻烦”找个合理的注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嗯。”纪瓷应了一声,放下水杯,没有追问。她习惯了不追问,不深究,这是她保护自己、也避免更多尴尬的方式。追问只会揭开更多不愉快的过去,不如维持表面的平静。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女间蔓延,只有窗外的鸟鸣和仪器的声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纪文远的目光掠过她,看向病房门外那个若隐若现的、挺拔而可靠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声音带着试探:“外面那位是……?”
纪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为父亲擦拭嘴角的动作微微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一个朋友。”她含糊地回答,下意识不想在父亲面前定义顾怀安的身份,那会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需要向父亲解释什么,或者害怕父亲会用审视的目光评判他。她将棉签丢进垃圾桶,动作略显急促。
“哦。”纪文远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欣慰,或许是更深的自责。
纪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憔悴的、带着病容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怨恨吗?似乎被这场大病和父亲此刻的脆弱冲淡了许多,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模糊了痕迹。心疼吗?或许有一点,但被长久的隔阂和自我保护的本能紧紧包裹着,无法顺畅地流露。她只是觉得累,一种从心底深处弥漫上来的、沉重的、混合着悲伤与无奈的疲惫。她轻轻替他掖好被角,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然后退出了病房,关上门,仿佛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
顾怀安就等在外面,背靠着墙壁,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站姿放松却并不懒散,简单的衣着在晨光中显得干净利落。他见她出来,站直身体,目光带着无声的询问。
“他睡了。”纪瓷低声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精神上的疲惫比身体更甚。
“你也需要休息。”顾怀安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苍白的脸色,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决断力,“这里我先看着,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因熬夜略显沙哑,却更添了几分可靠的质感。
“不用……”纪瓷下意识拒绝,不想再欠下更多人情。
“纪瓷。”顾怀安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法反驳的、温和的力度,“你不是铁打的。叔叔刚做完手术,后面需要人照顾的日子还长,你不能先垮掉。”他的话理智而客观,完全站在她的角度考虑,戳中了她最现实的困境。
纪瓷沉默了。她知道他说得对。她确实已经到了极限,浑身黏腻,头脑昏沉,像一根绷得太紧、即将断裂的弦。
“我送你回去。”他拿出车钥匙,动作自然。
“真的不用,我……”她依然试图维持最后的倔强。
“或者,”顾怀安看着她,提出了另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方案,“我让林薇过来陪你?”
纪瓷立刻摇头。她此刻没有精力应付林薇的关心和可能的好奇,那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耗。
看着她下意识排斥的样子,顾怀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再坚持送她,而是选择了尊重她此刻对独处的需要:“好,那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信息。”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沉稳地看着她,“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
他没有试图强行介入她所有的空间,而是给了她一个喘息和整理自我的机会,同时又明确地划出了他的守护范围和可用性。这种被深刻理解和尊重的感觉,让纪瓷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谢谢。”她再次道谢,这两个字在她口中变得无比频繁,却也无比苍白,无法承载她内心复杂的感激。
她独自离开了医院。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凉意和清新,吹在脸上,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回到寂静冰冷的公寓,她站在花洒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一夜的疲惫、混乱和那消毒水的气味。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医院里的画面——父亲虚弱而复杂的眼神,顾怀安沉默陪伴的可靠身影,还有他那句“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的沉稳承诺。
高墙之内,冰封的心湖,似乎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和那个固执而体贴的守护者,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冰冷的水流灌入,带来短暂的刺痛,却也透进了一丝她从未敢奢望的、真实的微光与暖意。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如何与病中的父亲相处,更不知道如何应对顾怀安那份日益清晰、让她既渴望又恐惧的靠近。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混乱的黎明,她允许自己,承认那缕微光的存在,承认那份依靠的必要性,也承认自己内心,那悄然发生的、细微而坚定的变化。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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