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采用方案一后,纪瓷和顾怀安的沟通便主要通过邮件进行。这种非即时性的交流方式让她感到安全,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斟酌词句,维持表面的专业与冷静。
他们敲定了纪录片片段,讨论了讲解的重点,甚至模拟了一遍流程。顾怀安的邮件总是条理清晰,考虑周全,将一切可能让她感到不安的因素都提前化解于无形。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在一条她感到陌生的道路上,提前为她扫清了所有显而易见的障碍。
然而,这种“顺利”本身,却让纪瓷内心那股莫名的焦躁愈演愈烈。她像是在温水里被慢慢煮着的青蛙,明明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化,却找不到跳出去的理由,甚至开始习惯这种被妥善安置的舒适。
为了对抗这种逐渐失去掌控的感觉,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中。正好,之前接洽的一家私人博物馆送来一件需要修复的瓷塑,是一只清代的素三彩观音坐像。观音的衣袂部分有少许磕碰,但最麻烦的是,其右手拈着的柳枝法器缺失了一小截。
寻找匹配的旧料、设计补配方案、打磨、上色、做旧……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纪瓷享受着这个过程,在微观世界里,她依然是绝对的主宰。
这天下午,她正在为补配好的柳枝尖端做最后的色泽处理,力求与原件浑然一体。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工作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微尘,万籁俱寂,只有她手中极细的毛笔在瓷器表面轻微摩擦的沙沙声。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时,手机尖锐的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打破了这片静谧。
纪瓷的手猛地一抖,笔尖一滑,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该出现的颜色痕迹,留在了刚刚处理好的柳枝连接处。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盯着那处瑕疵,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失败的笔触,抓过手机。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妈妈”。
那股烦躁感更重了,像一块湿冷的毛巾堵在胸口。她盯着那个名字,直到铃声快要响完,才几乎是认命般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瓷瓷,在忙吗?”母亲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夹杂着电视剧的对白。
“嗯,在忙。”纪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生硬。
“哦,那你先忙,妈妈就说两句。”母亲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习惯性地铺垫,然后才进入主题,“就是……你爸爸他……下个月可能要来你那边出差几天。”
“嗯。”纪瓷的反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他……可能会联系你。你看,要是方便的话,就……一起吃个饭?”母亲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纪瓷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等待她的判决。
几秒钟后,纪瓷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不出任何情绪:“到时候看吧,不一定有时间。”
这不是拒绝,但也绝不是接受。这是一种她惯用的、模糊的缓冲,将确定的冲突无限期推迟。
母亲在那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一样,重重地搔刮着纪瓷的耳膜。
“瓷瓷……”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纪瓷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哀伤与愧疚,“妈妈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又来了。
纪瓷闭上眼,一种强烈的疲惫感席卷了她。每次都是这样。用道歉和愧疚,来捆绑她,让她连表达不满和疏离都显得像是在欺凌弱者。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她打断母亲,语气生硬地切断这个话题,“我还要工作,先挂了。”
“好,好,你忙,你忙。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熬夜……”母亲在那头急忙叮嘱,声音里带着被强行中断话题的无措。
“知道了。”
纪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那是一种被打破了内核的、虚假的寂静。母亲的声音和那声叹息,像幽灵一样在空气里徘徊。
她颓然地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在那尊观音像上,落在那处因为她心神不稳而造成的微小瑕疵上。
瑕疵……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工作室角落的一个旧木箱。那里存放着她一些不常用的工具,以及……一些她不愿面对,却又无法丢弃的旧物。
她走过去,打开箱子,在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物件。
揭开层层软布,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烧制得并不算精美的陶瓷小猫笔舔。猫咪的造型憨拙,釉色不均,尾巴尖有一处明显的烧制缺陷,形成一个小疙瘩。这是她小学时,在美术课上做的第一件陶瓷作品。
她记得那天,她兴高采烈地捧着这个自己亲手做的小猫回家,像献宝一样举到父母面前。
那时候,父母还没有开始无休止的争吵,家里偶尔还有笑声。
父亲接过笔舔,看了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瓷瓷手真巧。”虽然那笑容里可能带着敷衍。
母亲则拿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指着那个尾巴上的疙瘩,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哎呀,这里没做好,有点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我们下次做的时候注意点,争取做个更完美的。”
她当时愣在原地,满心的欢喜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那个小小的瑕疵,在母亲眼中,似乎掩盖了所有的努力和成果。
这只是开始。
后来的岁月里,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升级。
她考了九十八分,母亲会问:“那两分扣在哪里?是不是粗心了?”
她学了钢琴,每次练习后,母亲总会指出:“这个节奏有点快,那个音符弹错了,感情不够投入。”
她和朋友出去玩,回来会被盘问:“都玩了什么?那个孩子学习成绩怎么样?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呢?父亲起初还会打圆场,说“孩子开心就好”。但不知从何时起,父母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争吵越来越多,从琐事到价值观,再到相互的指责和怨怼。而纪瓷,则成了他们争吵时,那个被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或者那个需要被“正确”引导,以免“长歪”了的项目。
“都是你,整天忙工作,不管孩子,你看她现在性格这么内向!”
“你呢?你就只会苛求她!把她逼得一点自信都没有!”
她记得自己无数次躲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外面尖锐的争吵声。她记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努力,试图用“完美”的表现来换取片刻的安宁,换取父母脸上短暂的笑容。可她发现,无论她做得多好,母亲总能找到那“两分”的不足;而父母之间的裂痕,也早已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孩子能够弥合的。
她逐渐明白,她无法取悦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最安全的生存方式,就是不再期待。不期待表扬,就不怕失望;不期待亲密,就不怕分离;不开始,就不会结束。
那个陶瓷小猫笔舔,她再也没有用过。它和那些试图被修复,却终究带着裂痕的记忆一起,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纪瓷摩挲着笔舔尾巴上那个粗糙的疙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修复过无数破碎的瓷器,能让它们在外观上恢复如初,甚至“遮瑕”得比原本更完美。可她修复不了自己童年时那些细密的、看似微不足道,却深入骨髓的划痕。
她也修复不了父母之间,以及她与父母之间,那早已断裂的情感纽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怀安那稳定而包容的姿态,会让她如此不安。因为那是一种她从未在最亲密的关系中体验过的模式。她熟悉的,是带着条件的爱,是苛求完美的目光,是充满张力和不确定性的环境。
他的“好”,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是不可控的,因而也是危险的。
她将陶瓷小猫重新用软布包好,放回箱底,盖上盖子,如同封存一段不愿触碰的过去。
然后,她回到工作台前,拿起工具,开始专注地处理观音柳枝上那道因母亲电话而造成的瑕疵。
她可以修复它,她一定能。
就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修复那个内心破碎、渴望爱却又恐惧爱的小女孩一样。
只是,有些裂痕,即使用最完美的技术遮掩,其存在本身,就已定义了瓷器的本质。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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