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会结束后的几天，纪瓷试图让生活回归原有的、可控的轨道。她将自己重新埋入修复工作，用观音像衣袂处那些极细微的、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完成的贴金工艺来消耗所有精力，不让大脑有片刻闲暇去回味那个站在书店光晕里、目光沉静的男人。
然而，顾怀安的存在感，并未因分享会的结束而消散，反而以更具体、更无法忽视的方式，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般，渗透进她的生活。
首先是一份同城快递，在周一清晨，当纪瓷还带着一丝宿醉般的疲惫打开工作室门时，便静静地躺在门口。打开一看，是几本装帧精美、质感厚重的图册——一本是关于中国古代建筑中精妙绝伦的榫卯结构解析，另一本是欧洲中世纪彩绘玻璃的艺术史，还有一本是日本濒临失传的“金继”技艺的深入研究。随附的卡片上是挺拔舒展、力透纸背的字迹：
「纪小姐，分享会非常成功，读者反馈极佳，皆惊叹于技艺之精妙与见解之深刻。偶然在朋友书店看到这几本书，感觉其中的结构美学、色彩哲学与修复理念，或许能与你的专业有可借鉴共鸣之处，冒昧寄上，望不介意。顾怀安。」
没有提及她那次生硬的拒绝，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让她需要立刻回复的压力。送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可能与专业有可借鉴之处”。姿态放得极低——“冒昧”、“望不介意”。他精准地投其所好，却又将意图包裹在纯粹学术交流的外衣下，让她连拒绝都显得不近人情。
纪瓷抚摸着光滑的书页边缘，看着那些精心拍摄的插图和解说，心情复杂。他甚至在分享会上留意到了她对于结构衔接、色彩复原以及东方修复美学的专注，投其所好得如此精准，又如此不动声色。他英俊面容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仿佛能洞察她所有的专业偏好。
她无法拒绝这份“专业探讨”意义上的礼物，只能发去一条简短的微信：「书已收到，谢谢顾先生，破费了。」
他回得很快，语气轻松：「不客气，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微笑）」
对话就此终止。他没有趁机延伸话题，仿佛真的只是完成了一次友好的知识分享。
但紧接着，周三下午，他不再满足于隔空投递，而是亲自出现了。
这一次，他直接来到了她的工作室楼下，没有提前打招呼。电话打进来时，纪瓷正对着一处极其细微、难以处理的釉面裂隙蹙眉，心情本就有些烦躁。
“纪小姐，打扰了。我就在你工作室楼下，方便下来一趟吗？有点东西给你。”
纪瓷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拨动的琴弦。她走到窗边，悄悄向下望。果然看见他那辆熟悉的SUV停在路边，他正倚着车门，今天他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平直，气质温和儒雅，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牛皮纸袋。
她犹豫了一下，内心挣扎片刻，还是下了楼。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基本的礼貌。
午后阳光正好，他站在光晕里，看到她出来，脸上露出一个浅淡而真实的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礼貌性的微笑都要生动几分，让他原本就出色的五官更加耀眼。
“没打扰你工作吧？”他迎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纸袋递过来，动作自然流畅，“朋友从杭州茶园带回的明前龙井，我记得你分享会上提到过喜欢茶的清寂之感。我不太懂这个，放在我那里是浪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给你最合适。”
又是这样。理由充分，姿态自然，将她可能产生的心理负担降到最低，让她连拒绝都显得不近人情。他甚至记得她无意中提及的、对茶的感觉。
纪瓷接过纸袋，里面是两罐包装雅致、触手生凉的陶瓷茶叶罐。她注意到，他今天没穿衬衫，而是一件看起来就温暖柔软的羊绒衫，让他整个人少了几分之前的正式感，多了几分让人想要靠近的居家温和。他随意倚着车门的姿态，透着一股松弛的优雅。
“这……太贵重了。”她有些无措，指尖捏紧了纸袋的提手。
“一点茶叶而已，比不上你修复文物时耗费的心血和时间。”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掠过她略显疲惫的眉眼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又不过界，“最近工作很忙？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纪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她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太多脆弱。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他很自然地接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坚定，“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私房菜馆，汤品做得很好，师傅是广东来的，火候十足。要不要一起去试试？就当……慰劳一下辛苦工作的纪老师。”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眼神专注，带着浅浅的期待。
他又发出了邀请。比上次晚宴的邀请更具体，更私人，更难以用“工作”搪塞。
纪瓷的心脏骤然收紧。阳光晒得她有些发晕，他身上的羊绒衫看起来柔软得让人想依靠，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在阳光下似乎更加清晰。答应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仿佛能想象到和他对坐吃饭的温馨场景。
但恐惧更快一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渴望。
“我……我中午习惯自己随便吃点，而且手上那件观音像正在关键阶段，走不开……”她语速很快，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又搬出了工作和习惯作为盾牌。
顾怀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没有像上次那样轻易说“好”。
他的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不再是纯粹的包容，而是一种耐心的、却不容忽视的等待，让纪瓷感到无所适从，心跳如擂鼓。
然后，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温和，却像羽毛般搔刮着她的耳膜，直抵心底：“纪瓷。”
他第一次，省略了“小姐”这个敬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唤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和重量。
纪瓷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棕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纯粹礼貌和距离感，而是沉淀着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深刻的理解，无尽的包容，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疲惫？
“你一直在把我推开。”他陈述着事实，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指责，只是在观察，在确认，“从微信，到晚宴，再到现在。”
纪瓷的呼吸停滞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像是被骤然剥去了所有伪装，**地站在阳光下。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遁形的地方，脚步已经微微挪动。
“没关系。”他却在她动作之前开口，声音稳住了她慌乱的身形，“我可以理解，也愿意等。”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清明和坚定：
“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不勉强’，不是放弃，也不是不在意。”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而是因为我看到你了，纪瓷。我看到的不是你表现出来的冷静和疏离，而是你躲在专业领域后面的紧张，是你回答那个关于‘修复意义’问题时的认真和脆弱，是你明明想靠近却又强迫自己后退时的挣扎。”
纪瓷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从头到脚一阵麻木。她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在他这番平静而洞察一切的话语面前，都变成了透明的、不堪一击的玻璃。她无处可藏。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看到她试图隐藏的一切，看到她内心的兵荒马乱，看到那个缩在壳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我不是在逼迫你现在就做出什么决定，”顾怀安的声音放缓了些，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竖起尖刺的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这里。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快一点，慢一点，甚至偶尔往后退几步，都没关系。”
“但是，”他话锋微转，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力量，“我不会因为你后退，就真的离开。这是我的态度。” 他英俊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认真的温柔。
他说完了。阳光洒在他身上，在那件柔软的烟灰色羊绒衫上镀了一层金边。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极深的大树，风雨不动，明确地告诉她——我看到了真实的你，并且，我为此停留。我的耐心有底线，我的包容有原则，而我，选择站在这里。
纪瓷紧紧攥着手中沉甸甸的纸袋，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声了。巨大的震动和汹涌的情感在她胸腔里冲撞，让她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和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诚与坚持。
批评、质疑、嘲讽、怜悯……这些她都能应对，她可以用更坚硬的壳反弹回去。
唯独这样被“看见”、被“理解”、被“坚定选择”的温柔，她不知道该如何招架。这比任何激烈的追求都更具力量。
顾怀安没有等待她的回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震惊而无措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微微颔首：
“茶要趁鲜喝。回去工作吧，别太累。”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只是随口聊了聊天气。
说完，他转身上了车，发动引擎，缓缓驶离。
纪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里茶叶罐的冰凉触感透过纸袋传来，和他身上那草木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缠绕在她的呼吸间，久久不散。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顾怀安的存在，不是一道她可以轻易忽略的背景，也不是一个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守护者。他是一股稳定、强大、清醒、且正在主动向她靠近的力量。他有着自己的需求和期待，他会疲惫，他会直言不讳。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
他开始了温和的，却步步为营的、直指她内心深处的进击。
而她的心，在那堵摇摇欲坠的高墙后，正为他这番“看见”和“表态”，掀起一场无法平息、混合着恐慌与一丝奇异安心的海啸。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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