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崩溃的寂静

顾怀安的车尾灯早已消失在街角,如同他带来的那场心灵风暴的余韵,久久不散。纪瓷却仿佛被钉在了工作室楼下,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四肢百骸都浸在冰水里,唯有被他目光灼烧过的脸颊和被他话语震荡过的心房,烫得惊人,残留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我看到了你了,纪瓷。”

“我不是在逼迫你……但我不会因为你后退,就真的离开。”

他的话,不像激烈的告白,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具穿透力,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力道和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砸在她心上,回音阵阵,搅动了她试图维持平静的假象。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礼貌是她的铠甲,疏离是她的护城河,卓越的专业能力是她坚固的城邦。她躲在这座自己构筑的城里,以为无人能窥见内里的荒芜与惊慌,那个因为害怕受伤而早早蜷缩起来的内在小孩。

可顾怀安看见了。他不止看见了,他还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怜惜地,指出了她城墙上每一道细微的裂痕,每一处试图隐藏的脆弱。他看穿了她努力维持的秩序下的混乱,看穿了她专业冷静面具下的忐忑。

这种被彻底“看穿”、被从里到外“理解”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批评或嘲讽都更让她恐惧。就像一个人在寒冬里赤身**地站在雪地中,无所遁形,寒冷刺骨,却又因为那份“被看见”而奇异地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颤栗的联结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工作室的。那两罐昂贵的、带着他指尖温度的龙井茶,被她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无形压力的证物,时刻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着那个男人不容忽视的存在和那份沉甸甸的“看见”。

接下来的两天,纪瓷的工作效率跌至谷底。

她拿着修复工具,对着那尊几乎完成的、宝相庄严的观音像,却迟迟无法下手。精神无法集中,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倚着车门的、穿着烟灰色羊绒衫的挺拔身影,飘向他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飘向他那句“我不会因为你后退,就真的离开”的承诺。心跳时而因他话语里的“在意”和“坚持”而失序狂跳,泛起隐秘的甜;时而又因那份“被看穿”的恐惧和可能无法回应的压力而骤然冰冷,沉入谷底。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彻底不一样了。

以前,她对顾怀安的在意是朦胧的,可以被理智强行压制、归类为“错觉”或“情境作用”。可现在,他那番直白却温柔、坦诚又坚定的宣言,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强行打开了她紧闭的心门,将那份感情明晃晃地、不容拒绝地摊开在她面前,逼她正视。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她喜欢他。

她渴望他的靠近,渴望那份令人心安的温度。

可这份渴望伴随而来的,是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熟悉而剧烈的恐慌。她像一只被困在玻璃迷宫里的飞蛾,明明看到了外界无比诱人的光亮和温暖,却一次次撞在透明的壁垒上,头破血流,找不到出口,那份近在咫尺的渴望变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周四下午,这种内心的拉锯战达到了顶峰。她烦躁地丢开手中那支保养得锃亮的修复针,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幼兽。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需要重新确认自己对生活的掌控感,需要从这团关于顾怀安的乱麻中暂时挣脱出来。

她想到了林薇。或许,一次纯粹的、不涉及顾怀安的、属于她自己社交舒适区的互动,能让她暂时喘口气,找回一点“正常”的感觉?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林薇的聊天界面,手指悬在屏幕上,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主动邀约对她来说,依旧困难,如同在坚冰上凿洞。「晚上有空吗?想找人聊聊。」她打了又删,觉得太过直白,像是在求助。「新发现一家甜品店,据说不错……」又觉得太过刻意。

就在她犹豫不决,与自己的社交障碍搏斗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没有备注,突兀而执着地震动着。

通常对于陌生号码,纪瓷会选择忽略,让其自然转入语音信箱。但今天,一种莫名的、混合着烦躁和心神不宁的情绪驱使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带着未褪尽的焦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请问是纪瓷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礼貌而公式化,带着一种医疗机构特有的冷静。

“我是,您哪位?”她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您好,纪女士。我这里是市人民医院急诊部。您父亲纪文远先生刚才在酒店突发晕厥,被120送来这里。我们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作为紧急联系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

纪瓷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父亲……晕厥……医院……这些词汇像冰锥一样,一个个刺入她的意识。

父亲来了。他真的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她最猝不及防、最不愿面对的方式,以一种象征着脆弱和危机的方式,强行闯入了她的生活。

“……初步检查怀疑是急性心肌梗塞,情况比较危急,需要立刻进行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您看您是否能尽快过来一趟?”

急性心肌梗塞……手术……签字……

一个个冰冷的、沉重的词汇砸过来,将她从关于顾怀安的情感漩涡中,猛地、粗暴地拽入了另一个更为残酷和现实的漩涡。那些纠结、恐慌、关于爱与靠近的挣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如同阳光下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个在她成长过程中时而缺席、时而与她母亲争吵、让她情感复杂、想要疏远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父亲,此刻正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生命垂危。

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现实冻结了。

“……纪女士?您在听吗?”

电话那头催促着,将她从瞬间的空白中拉回。

纪瓷猛地回神,手指用力到泛白,紧紧攥住手机,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回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冷静:

“在。告诉我具体位置,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站在原地,有几秒钟的彻底空白。工作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粗重的、试图压抑慌乱的呼吸声。那两罐龙井茶依旧安静地待在桌上,顾怀安温柔而坚定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他那些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但此刻,这一切都被一个更庞大、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阴影覆盖了——生死。

她抓起车钥匙和随手丢在椅背上的背包,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沾染了些许颜料的工作服,冲出门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急促而凌乱。

在发动汽车,驶向那个她极力逃避的父亲,驶向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未知恐惧的地方时,一个清晰的、近乎绝望的念头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

她一直试图修复破碎的瓷器,试图维持内心世界的秩序和寂静,试图将那道名为“顾怀安”的意外也纳入可控的范畴。

可现在,她生命中最原始、最难以修复、也最不愿意去面对的那道裂痕,正在她面前,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粗暴的方式,轰然崩裂开来。

而这一次,她无处可逃。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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