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探照灯,将一切隐藏的角落都暴露无遗。上午九点,两名穿着便装、神情干练的刑警出现在了医院,在院方安排的独立会议室里,分别对岑鸢和商衍进行了初步询问。
询问持续了很长时间。
岑鸢冷静、客观地陈述了他作为主治医生所观察到的一切:从商衍入院时的状态,到治疗过程中逐渐浮现的关于火灾的记忆碎片,再到他基于职业怀疑进行的私下调查,以及最终指向商铭的线索。他提交了那个幽蓝色的玻璃碎片已作为私人证物登记,以及老友提供的银行流水和分析摘要的复印件。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尽管有些调查手段游走在规则边缘,但其救人的初衷和发现的疑点,让经验丰富的刑警也神色凝重。
而商衍的询问则艰难得多。
面对陌生的警察,回忆那段血腥而混乱的夜晚,对他而言无异于再次撕裂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说话断断续续,时常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在岑鸢事先与他进行过心理铺垫和鼓励下,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尽最大努力描述了那天晚上第三个人——商铭的出现,以及那道诡异的“蓝色闪光”和随后爆发的火焰与推搡。
他的证词虽然带着创伤后的混乱和不确定性,但与岑鸢提供的物证和线索相互印证,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送走警察,岑鸢回到临时安排的休息间,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商衍则因为精神消耗过度,再次被注射了镇静剂,在病房沉睡。
然而,风暴从未停歇。
下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首先是一家颇具影响力的网络媒体,发布了一篇语焉不详却暗示性极强的报道,标题耸动:《天才木偶师还是纵火犯?豪门秘辛下的罗生门》。文章虽未直接点名,但明显指向商衍的病例和那场火灾,并隐晦地提及“主治医生或因过度投入影响判断”,试图引导舆论,将水搅浑。
紧接着,岑鸢接到了医学院师长发来的信息,委婉地询问他目前的情况,并提醒他“注意影响,谨慎行事”。显然,压力已经通过学术圈子渗透过来。
更直接的压力来自医院董事会。他被临时通知,暂停一切临床职务,配合内部调查,理由是他在商衍病例处理中存在多项程序违规,并可能卷入外部法律纠纷。
明枪暗箭,接踵而至。商铭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狠。他动用资源,试图从舆论、学术、职业多个层面,将岑鸢彻底孤立、搞臭,从而削弱他和商衍证词的可信度。
岑鸢坐在被暂时清空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篇充满恶意的报道,听着手机里不断传来的、或关切或打探或施压的电话铃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慌乱。他只是冷静地整理着所有资料,备份所有证据,并联系了律师,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任何法律程序。
傍晚,他避开耳目,去病房看望商衍。
商衍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网络上那篇报道,护士显然没敢让他看到,但他似乎从空气中凝滞的气氛里,感知到了什么。
“他们开始对付你了,是吗?”商衍没有回头,声音很轻。
岑鸢走到床边,“嗯”了一声。
商衍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没有连累。”岑鸢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商衍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经过白天的询问和休息,他眼中的混乱似乎沉淀了一些,多了一丝清醒的痛楚和决断。
“我想出院。”他忽然说。
岑鸢蹙眉:“现在不行。你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外面也很危险。”
“在这里更危险。”商衍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冷静,“他们能把手伸进医院,能给你施压,就能对我做更多事。躲在病房里,就像等着被捉的木偶。”
他掀开被子,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臂,琉璃色的眼睛直视岑鸢:“我不能一直让你挡在前面。我也……不想再逃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破碎的病人,而是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近乎凌厉的坚定。他要主动走进风暴里,去面对,去澄清,去夺回属于自己的生活和真相。
岑鸢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焰。他知道,商衍说的是对的。一味的防守,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有时候,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好。”岑鸢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但不是现在。我们需要计划,需要确保你的安全,也需要等待警方那边的进展。再给我一点时间。”
商衍看着他,点了点头,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那是一种将信任全然交付的姿态。
岑鸢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心中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变得更加清晰和坚硬。
暗箭虽利,却射不穿共同铸就的盾牌。
风暴虽狂,也吹不散相互依偎的微光。
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进入了新的阶段。
……
岑鸢的行动快得惊人。在董事会正式文件下达、限制他权限之前,他已经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联系好了一家位于市郊、以绝对**和高级安保著称的私人疗养机构。费用高昂,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许多。
转移在深夜进行。没有使用医院的救护车,而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商衍被仔细地包裹在宽大的外套里,帽檐压低,由岑鸢亲自护送,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耳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囚禁他许久,也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医院。
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环境清幽,独立的套房像一座小小的堡垒,窗外是影影绰绰的山林,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与危险。这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安置好商衍,看着他因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再次沉沉睡去,岑鸢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鏖战中暂时脱身,但神经依旧紧绷,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警方那边传来了消息,进展比预想的要快。凭借岑鸢提供的线索和商衍的证词,他们已经锁定了当年那个私人安保设备供应商,正在秘密传讯相关人员,并申请调取商铭及其关联人员更详尽的通讯和财务记录。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但商铭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变得更加疯狂和没有底线。网络上开始出现更多针对岑鸢的污蔑,甚至暗示他与商衍有“不正当关系”,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包庇“罪犯”。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医院和岑鸢家附近徘徊。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他彻底压垮。
岑鸢关闭了不必要的通讯,只与警方和极少数可信的人保持联系。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疗养院,守在商衍身边。这里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庇护所。
商衍的状态在安静的环境中慢慢稳定。不再有刺耳的铃声和窥探的目光,他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他开始在套房里那个阳光充足的小阳台上,重新摆弄起岑鸢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些基础木工工具和木料。他不再制作那些充满隐喻和痛苦的复杂木偶,只是用刻刀,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打磨着一些简单、原始的几何形状,仿佛在通过这种最本质的劳作,重新寻找与这个世界、与自己双手的连接。
岑鸢很少打扰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书,或者处理一些必要的联络。他们之间的话不多,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悄然生长。有时,商衍会抬起头,看着岑鸢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眼眸中会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天夜里,山风微凉。商衍没有睡意,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望着星空。岑鸢端着一杯温水走过去,递给他。
“谢谢。”商衍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岑鸢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
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粘稠。
“那些报道……还有你遇到麻烦,都是因为我。”商衍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影,声音闷闷的。
“我说过,没有连累。”岑鸢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是我选择了这条路。”
商衍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清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岑鸢:“为什么?岑鸢,告诉我真正的为什么。不要再说是为了你的‘病’,或者医生的职责。”
他的目光太直接,太坦诚,仿佛要穿透一切伪装,直视那颗在冰层下跳动的心脏。
岑鸢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冰湖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月光,也倒映着商衍执拗的身影。他知道,这一刻,所有的借口和伪装都已失去意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商衍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心脏在寂静中一点点下沉。
然后,他听到岑鸢开口,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商衍的心上:
“因为当我看到你在深渊边缘时,我无法忍受。”
“因为当你抓住我的衣袖时,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
“因为是你,商衍。仅仅因为是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剖析,只有最朴素、也最炽热的真心。
商衍怔住了,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颤抖。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让他视线模糊。他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瞬间狼狈的表情。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将这一刻的沉默渲染得无比漫长而悸动。
过了许久,商衍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喃喃道:
“我……好像也是。”
因为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因为是你,看穿了我的所有伪装,却依旧选择留下。
因为是你,让我这条断了线的木偶,好像……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系住了。
他没有明说“也是”什么,但那份笨拙而真挚的回应,已经足够。
岑鸢看着他低垂的、泛红的耳尖,冰封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温暖的情绪,在心间缓缓弥漫开来。
在这远离尘嚣的庇护所里,在真相与危机最终降临的前夜,两颗饱经创伤、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已久的心,终于小心翼翼地、笨拙地,触碰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温度。
暗箭与杀机仍在暗处潜伏。
但此刻,月光温柔,真心袒露。
这片刻的安宁与交汇,足以成为支撑他们走向最终战场的、最宝贵的力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