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正好,无风无恙。
小娘子斜坐亭下,支手撑起下巴,脸上挂着温笑,歪头看向亭外。
随那人越走越近,白净小脸上随意的笑渐渐清浅,双眸却愈加明亮。
及人行到近前,季姜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人走来时,虽心中有些猜测,可真当这身高八尺有余,体格健壮异常的少女立在眼前,季姜还是大睁了双眼,难掩惊讶。
她转头:“二哥,这......她......”
孟潇笑道:“我受人所托将她送来,她日后便跟了六妹妹,留在你这观雨院如何?”
不知是否人皆如此,自己没有什么,便最爱什么。
季姜自己是个身子弱的,便十分喜爱筋骨强健的女子,眼下这少女,虽只远远一见,却已有七分合她心意。
她向来是个皮软之人,遂讨饶笑道:“二哥好意,方才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瞧她这模样,孟潇憋着笑,评道:“几日不见,六妹妹不仅性子有所增益,这脸皮也是大有长进啊。”
他说着指指亭外:“如何,她可能留在妹妹这观雨院?”
“不急。”
季姜一笑,却不急着答复,反先转身,细细去看亭外人。
阶下少女年岁不大,体态却比一般昂藏七尺的男儿还要魁梧,只生得一张黑脸,立在阶下的照阳中,实难看清面目。
季姜微阖起眼偏头去瞧,却也瞧她不清,遂抬脚走出几步,欲往阶下去。
哪料阶下跟来的管事婆子先推了一把那少女,扬扬下巴,眼神示意她上前道礼。
黑脸少女一怔,低‘哦’了声,才开口。
“我叫朱缨,孟储孟觉是我兄长,六娘子......”朱缨低着头,呆眨眨眼,才想起兄长叮嘱的下文。
“我.....不不,婢子,婢子见过六娘子。”
少女嗓音洪亮,却带几分未脱的稚气。
季姜听得微愣,一时停了步子,双眼含笑,略带探究地看着她。
这话完了便是跪拜行礼。
一旁的管事婆子满眼期待地瞧着朱缨,企望她记下了来时自己训示的规矩,安安分分给六娘子行了礼磕了头,这差事才算办妥。
可朱缨显是忘了个干净,她扬起脸,用那双清澈纯稚的眼看着亭中的小娘子,见少女看来,还不好意思地垂眼笑笑。
管事婆子搭眼一瞧亭下两位小主子,推了朱缨一把。
低声斥道:“方才的规矩喂了狗不成,还不快给六娘子行礼。”
朱缨行了礼,小主子受下,这才算真进了观雨院,她也不愧对孟副将的嘱托不是。
经此一提,朱缨一脸恍然大悟,有些笨拙地屈膝,跪拜下去。
瞧出她的不自然,季姜紧走两步,在人跪下去前,一手扶上她小臂。
只朱缨这一截小臂重逾抵得上季姜一条腿,这一扶可不得了,季姜只觉身子沉沉往下一坠,竟是没扶住,忙抬起另只手,两手扶上朱缨的右臂,这才将她稳住,没叫人拜将下去。
季姜不防如此,惊讶地仰头看上去。
朱缨也不防,两双震惊的眼就这样愣愣对上。
只听兄长、婆子们道六娘子体弱多病,好似盏美人灯,却不知竟生得单薄至此。
定是幼时不曾好好吃过肉吧。
心性单纯的朱缨如是想。
空气中莫名弥漫一股尴尬的僵持,朱缨自是觉不出什么的,她只觉得,次兄不曾欺她,她要跟的娘子生得可真好啊。
到这会儿,季姜也觉出朱缨有点不对劲,可她不甚在意,只叹自己实是过于虚弱了。
不由讪讪一笑,主动开口冲淡这奇怪的僵持:“你名朱缨,红缨枪的缨吧,这名字于你真真再合宜不过。”
季姜的话并非作伪。
朱缨脸虽生得黑些,可凑近来,却不难看出五官是极标志的,眉眼清正,难掩率直,比之孟觉的粗犷,不知要胜去几分呢。
季姜这句‘红缨枪’算是说在了朱缨心坎儿上,她顿时双眼放亮,憨笑道:“娘子真是......”
她想不出形容,索性说:“真是厉害,他们都道夫人给的这名是樱桃的樱,只有娘子,一下就想到了红缨枪。”
季姜闻言微怔,略一思索便又展露笑意。
哪怕她对谢夫人有多大的不满,可也不能否认,她这阿娘,真是很有些难得的,令人羡慕的才思。
瞧朱缨这名儿起得便很有意思。
乱世方歇,时下说起樱桃也是稀罕物,素日便只供到皇城里供宗室享用,圣人常用此物嘉赏重臣,哪家得了樱桃都是恨不能借此办场宴来,既是图个热闹,也是彰显圣人宽仁,自家厚承圣恩。
长此以往,樱桃还分出了朱樱、紫樱、蜡樱等等。
而朱缨这名,既占了稀罕,又承了劲骨,不可谓不妙。
见季姜露笑,朱缨只以为她与自己一般喜爱长枪。
不禁上前两步,兴奋道:“娘子也喜欢枪吗?前儿长兄还送了我一杆,道是......”
“咳咳咳,”
领人的婆子见势不对,忙低喝朱缨:“小娘子面前,少说这些粗鄙之物。”
季姜唇角微掀,想说无妨,可不待她出声,朱缨先不耐了。
她不管不顾,皱眉粗声道:“嬷嬷!这不许那不许,何不直接绑了我来?”
季姜一惊,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潇坐在亭中,瞥见这幕,也是胸腔震动,喉间溢出低笑,手中的茶水颤颤碰上盏壁,激出几滴落到地面,缓缓殷透一片湿暗。
茶水浸湿指间,他察觉,索性放了茶盏,拿起帕子随意擦拭几下。
季姜笑过,由着毓娘给婆子送上赏银,几句遣走那婆子,转眼却见朱缨眼神又落到了她的书案上。
旁边的宝帘看到,一步跨过去,挡住了朱缨的目光。
她在朱缨面前实在太矮小,只能仰头:“你......你这婢子大胆,这是毓娘给娘子做的糯米桂花糕,不能给你,再说了,你都没给娘子行礼呢......”
宝帘如今见着体态魁梧的人,是真有些犯怵,被朱缨瞧着,她说话声越来越小。
季姜看她的样子,强压了笑音,憋着笑指指她唇角,“还说旁人呢,瞧你。”
宝帘一惊,小手急忙捂上自己的嘴,悄悄一摩挲,却是什么都没摸到。
正疑惑间,却听面前少女‘噗嗤’一声笑出来。
抬眼瞧瞧她窘样,又难忍地大笑起来。
宝帘故作生恼,跺脚嗔道:“娘子怎生的这般顽性!”
“好啦,”
季姜收了笑声,抬手端来那碟糯米桂花糕,放到二人之间,说和道:“糕饼又不止一块,一起用便是。”
说完,见朱缨还站着,似有些无所适从。
她笑笑,伸手把人拉过来,摁坐在地席上。
自己也跪坐下,才正色道:“我这院子规矩不大,只一点,万事要听我的,若有不忠,永决弃用,你可能从?”
朱缨毕竟是习武之人,见季姜这样严肃,不由起身要行单膝礼,却被季姜抬手止住。
“你有一身好武艺,身子不能糟蹋,日后不必屈膝跪我,”
她拣来块糕饼,放进朱缨手里,笑道:“说来,我性情顽劣,惯生事端,反要劳你相护呢。”
“不劳不劳,”
朱缨吃着糕饼,闻言忙摆手道:“娘子不嫌,朱缨愿保护娘子,一辈子都行。”
年少之人就爱将一辈子、一生、一世放在嘴边,毓娘却不喜,叹道:“又浑说上了。”
说着话,后面映采正端了午食来,朱缨虽待人木讷,却心性纯善,倒也融入的很快,几人说笑着用起饭。
朱缨边吃还边对季姜笑,她言诺:“六娘子有事都可找我,我一定帮娘子办妥,有朱缨在,娘子放心。”
“好,”
季姜点头,想到什么,忽笑道:“朱缨安心用饭,娘子我一会儿正有件事要你相帮。”
朱缨重重点头,用饭的速度不觉加快些许。
这厢玩闹起来,季姜方有容回头。
却见不知几时,孟潇已然走出亭下,行到了亭桥上。
她起身追到桥边,喊他。
“二哥。”
原瞧着几人相处不错,‘功成身退’离去的孟潇不防有人喊他,乍闻有人唤,回身瞧去。
远处,季姜对他行了一礼。
“二哥要远行,万望平安早归。”
孟潇忽有些愣住,遂笑着挥挥手,转身走了。
等季姜回到亭中,他又在文竹掩映的门前停步,回望一眼。
府上无长兄,依着爷娘期愿,他自小要以最大的兄长自居,要对诸位弟妹亲之爱之,要对外人温文谦逊,守中持正,还要长成风仪严峻、凛不可犯的孟二郎。
可这并非他所愿。
他不想去东观堂,来日学成翰林学士,他想与三郎一道去军营,哪怕从小卒做起,也能一步一步实现所愿;他不想做温文尔雅的孟二郎,他也想如五郎他们一般,就做个长街策马的少年郎。
可这些,都不能。
他仅有的一点挣扎,也不过是不叫自己变成一座冰冷无声的山,如今表面的欢乐懒散,也是他十几年顺从才换得的一息喘息。
离了长安,他才是孟潇,留在长安,他就是孟家二郎君。
家族期望,父母亲缘,弟妹依赖都是束缚手脚的铁索,想挣脱又舍不得挣脱。
以往只有他,如今,又添了一个季姜。
孟潇想着,眉间苦涩化开,唇角慢慢扬起一丝笑。
他这妹妹是不同的。
自岁除那日季姜说要学医,哪怕会触犯阿娘的忌讳也要学,他就知道,她非笼中燕雀,自有展翅之日。
她姓孟,却并非自小生长在孟家,这是缺憾,也是她来日能冲破这铁索的易处。
他是她阿兄,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给她便宜,今日带来武婢亦是因此。
孟潇想着,心间不觉生慰,离开的步伐也略带轻快。
这厢,用过午食,季姜又瞧瞧午阳所在,又在亭下用过一盏茶。
算算时辰差不多,她才在毓娘的嘱咐中,带着宝帘和朱缨起身出了院子。
更上一章。
宝宝们,等我,10再见啦(都不许跑哦)[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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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朱缨,孟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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