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凌氏绣球坊门口。
此刻，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
西街处的水位已至二十寸，直达姑娘家的大腿处，男子的膝盖处。
两个扎着双平髻的丫鬟率先跳下了车，被这高深的水位一惊，但很快就稳住了，并撑好了伞，问马车里的人，“夫人，水有些深，你确定要下来，不如就让奴婢们自个去绣球坊里看一眼，回来给你汇报情况？”
马车里的人迟迟没有回应。
“夫人？”柳月扯着嗓子，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凌误雪有了反应。
“不用，正好雨停，我亲自去一趟。”凌误雪一边说，一边走下马车，脚踏入水中，激起一团团水花。
“柳月你留下，观察水势。”
“紫玉随我进去。”
凌误雪淡淡地说，将心里的异样抛到一边。
不知是怎么的，她刚刚在马车上，满脑子都是寒九英让她不要涉险的画面。
就连她强制性地想有关凌氏绣球坊的事，寒九英也会从她的脑海中突然蹦出来，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看着她。
真是烦死了。同时，心里也有那么一点酸酸的。
凌误雪突然有些庆幸，还好她方才走的快，没有机会看到寒九英在她走之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不然，她也不确定，如果正直大方的县令用一副从没被她看到的可怜表情看她，她的心会不会亦如一开始那么坚定。
“凌坊主，你还在外面愣着干什么什么？”
“你不管你的绣球坊和绣球的死活了吗？”
周易染突如其来地叫喊声突然把凌误雪拉回了现实。
凌误雪突然想起来，她来此还有一个目的——确认周易染的安危。
凌误雪撩起裙摆，快速趟过水，走到凌氏绣球坊的门口，说，“你没事吧？”
“你觉得呢？”作坊内，周易染反问，显然是很不高兴的语气。
实际上，周易染的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刚刚多嘴了，他怒骂自己，他怎么就没有控制住和这个讨厌的女人说上了话。
他本可以不置一词的。
作坊外，凌误雪闻此放下了心，还好周易染没事。要是他因为自己有事，不仅自己过意不去，卫娘子那关也会不好过。
现在看来，周易染还有力气说话，想来一直都很安全。
凌误雪一脚踏了进去，发现除了少数几个绣球漂浮在水面上，其余的绣球都被好端端地堆在由几张桌子拼起来的平台上。
桌子无一处空置，绣球一点水也没沾，想来是堆放之人付出了很多细致与努力。
凌误雪见此，想要诚心实意地和周易染道个谢，又发现他手上还拿了几个绣球，便毫无顾忌地一笑，“多谢。”
周易染看着凌误雪直直看向自己的目光，本以后她又要开口刺自己几句，没想到却得到的是她的感谢，一时有些尴尬，寻了旁的缘由，“不是我想帮你，是我娘偏要我来，说你一个官家夫人身居县衙多有不便之处。”
“我不好违逆母亲的想法，只能过来帮你了。”周易染说得没有一丝情愿的样子。
可实际上，周易染知道，就算没有卫娘子的要求，也会来帮忙的。即使他因为亲娘的事情和凌误雪有了隔阂，但见事不帮这般不仗义的行为他是做不到的。
凌误雪见周易染的样子，知道他也同寒九英一般喜欢转移话题，她退后一步，激起的水花围着她绫罗的裙摆散开。
凌误雪朝着周易染标准地行了一个致谢礼，迎着他微怔的目光，认真地说，“可是，我并不是因为卫娘子想要对你表达感谢。”
“而是因为帮我的人是你，所以才想要对你表达感谢。”
凌误雪说完，专注地看着周易染，希望他能感受到她的诚意。
她们因为一刀结了怨，又因卫娘子和离一事有了龌龊，如今，周易染不顾危险前来，为自己保住了绣球，不管周易染是因为什么这么做，她凌误雪都十分感谢。
所以，凌误雪想要借着和他致谢的机会，一谢泯恩仇。当然，今夜之后，她也会准备丰厚的谢礼。
然后，她就看见眼前那人嘴皮畏缩地动了动。
他这是想说什么？凌误雪想。这般少年，难以说出口的肯定是一些别扭的话吧。
周易染红着脸，虽然语无伦次，但好在总算憋出了话。
“你干嘛和我说这些！你不用感谢我！”
“我说了是我母亲让我这么做的，你该感谢我母亲，感谢我做什么！”
“我的书屋都没管，现在还在水里泡着的呢，我讨厌你知不知道！”
凌误雪一直等着周易染说完，才说，“好，你讨厌我。我承认你讨厌我，所以，你能接受我的感谢吗？”
“周公子。”凌误雪一边朝着周易染走近，一边朝着他笑，伸出手想要把他手中的绣球接过来。
先从接过绣球表示自己的态度吧。凌误雪想，毕竟绣球拿久了手是会酸的。
不曾想，看到凌误雪伸手的动作，周易染一惊，猛地一个大退步，绣球就被他脱手甩飞了出去。
华丽的金绸绣球在凌氏绣球坊内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砰的一声落入水中，如箭刃入湖，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这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离掉下水的绣球最近的凌误雪。
凌误雪当即被被绣球砸出的水从头浇了个透心凉。
这下子，凌误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了。
冷得打了一个寒颤的凌误雪：。。。
绣球松手就呆住了的周易染：。。。
在一旁看着的柳月：。。。
站在门口窥视凌氏绣球坊里面的紫玉：。。。
凌误雪强压险些浮上来的怒火，想到之前自己致谢的目的，看着周易染些许尴尬的表情，露出笑意，“无妨，不过是被水浇了，做不了什么大事。”
话刚说完，凌误雪就打了一个喷嚏。
周易染的脸色好像更尴尬了几分，脸都尬红了。
凌误雪见状立刻补救了一句，“我早就感染了风寒，无关此次。”
凌误雪知道此刻周易染应该是有些愧疚存在的，便急忙趁热打铁，正色地说道，“所以，你愿意接受我的谢意吗？”
“我——”周易染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紫玉慌张的声音传来。
“不好了，夫人，雨又下起来了！”
“等等。”凌误雪示意紫玉安静，又转头专心致志地盯着周易染，她刚刚都有预感周易染快要接受了。
这背时的雨就来了。她只得让紫玉等一等。
“不能等啊，夫人，水也涨起来了。”
“什么？”凌误雪听出来紫玉口中难以言喻的焦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就自己出去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
在凌氏绣球坊内她没感觉到，一出去，那水就到了自己的腰部。
那水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往上涨。
和她一同出来的还有别扭的周易染。
此时此刻，周易染也一改别扭的神色，严肃地感受着逐渐涨起来的水位。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雨？”
凌误雪看着周易染眉头紧缩，和他开起了玩笑，“怎么不可能，毕竟我这个灾星都嫁给了上林的父母官，为上林带来厄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怎么可能！那分明是别人杜撰的……你……”周易染转头看凌误雪，想要纠正她的想法，就看见了她含笑的面容。
“你在逗我？”周易染反应过来了。
“是啊。”是逗他，不过，也是为了宽慰自己。
凌误雪垂眸低头，不让周易染看见自己低落的模样。
这些绣球，多半都保不住了。她这么多天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只能和周易染开开玩笑，以消解自己心里的郁闷。
“走吧。”凌误雪朝着周易染说。
“你不要这些绣球了？”周易染不敢置信地看着凌误雪。
这个唯利是图的女子也会有放弃绣球的时候？
他还记得她母亲和离那天告诉自己，是凌误雪和她做了交易，用帮母亲和离换取原价购进绸缎。
他最近也是因为这个对凌误雪的感官不好。至于母亲那件事情，在看到母亲一个人维持店铺，虽然忙碌却开怀快乐的样子的时候，他就释怀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对凌误雪确实有些偏见。虽然眼前的女子小心眼，爱报复，却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但紧接着，他就听凌误雪嘲讽他。
“你要绣球不要命啊？”
周易染：。。。
他的想法还是太过浅显了。眼前的女子果真还是那么讨厌。
另一边，凌误雪说完了这句话就顿住了。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寒九英的声音。
“今夜就不要涉险了。”
凌误雪捏紧拳头说，“快走，水位上来了，我们先寻个高点的地方躲起来。”
走之前，她留念地看了一眼凌氏绣球坊内堆得满满的绣球。
再见了。
“夫人，不好，洪水要冲过来了！”站在最外面的紫玉突然呼喊道。
“快到外面去！”凌误雪当机立断。
时间有限，他们必须得到作坊房顶处落脚了。
一群人在互帮互助下，成功地爬上了屋顶。
屋顶上，凌误雪后知后觉地想到。
洪水发生，那上林县必定有一处决堤。
那寒九英，他会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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