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几名新人陆陆续续回到这处后院，两名略带书卷气的青年结伴而回，却见屋中几名仆役正在玩骰子，只是手边的筹码计数从原先的小石子换成了不知哪来的馕饼碎块，不止如此地上也有好些馕块，已经被踩污了跟土地融为了一体，可那几人却像是浑然不觉，竟踩着那些馕饼继续玩乐。
这牛管事一走，原先热情的干瘦斑脸就变得异常冷淡，既不参与他人的戏耍，也不搭理刚回来的新人。反倒是那歪脸很热络地朝两人笑：“呦，回来了呀？你俩叫什么名呀？”
其中一人刚想抱拳回答，另一稍年长的青年，按住他的手，笑说：“噢，我叫孙三，这是我表弟，叫魏五。”
歪脸睨着眼，笑说：“呦，读书人？还打算给哥行礼呢。”
孙三笑说：“这小子读过两年书，字没识得几个，酸书生的习惯学的不少，哥别见笑哈。”魏五也尴尬笑笑，哈腰附和。
歪脸走过来，一边嚼着干果，一边问：“你俩哪里人呀？”
“我们从蜀中来，本是往去江东投奔亲戚。行到这里盘缠没了，看这家给的钱挺多的，要求也不高，就想做几个月攒点盘缠。”
“嗐呦，那可真不容易呀。”歪脸见这两人文绉绉的却没什么书生架子，也挺高兴，从怀中掏出几粒淡红棕的干果，塞给两人。“拿着，哥赏你们的。尝尝，这可是从百濮国过来的好货色。”
孙三、魏五不敢轻易食之，相视一眼，孙三心一横，含了一个进嘴里。一种清苦寒凉的感觉冲进喉口，隐约间还有一股让人头脑发晕的难受之感。孙三吓得连咳几声，将那干果吐了出来。歪脸见状嫌弃地斥了一声，吐掉口中已经嚼烂的干果核，拿起孙三吐出的那枚干果，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切，不懂享受的土包子，这玩意要慢慢嚼的，你当药丸啊用吞的。好好学学。”
孙三、魏五哪敢再试，只好转移话题。魏五正瞧见一团乱的床榻上有一个打开的蓝色扎染包裹，那正是刚刚那个少年所抱的行囊。“这不是……”
歪脸嗤笑道：“你哥说你酸，还真是。进了咱屋了，这就是咱大家的东西，我们有何拿不得呀？”
魏五刚想说话，孙三一把按住他，在一旁赔笑。歪脸看了两人，骂骂咧咧地走到包裹前，一抖那蓝色的包裹布，布中碎末撒了一床一地，“那小子护得紧，我道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几张馕饼吗？还是素馕！拿来给兄弟们当筹码，兄弟们都嫌撕着硬！是不是啊，兄弟们？”
其余几个资历老的仆役纷纷附和。
魏五心中不甘，却被孙三拉着不让开口。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一声悲吼，一个矮小的身影冲进屋内，一把推倒手抓蓝布的歪脸，夺过蓝布，又见身边床上的馕屑，顾不得还骑在歪脸身上，慌忙去揽拾，可一转头又见一旁桌上被撕开的馕饼，顿时悲从中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像发了疯的野狗一般，跳起来冲到桌前去抢那些馕饼，一边抢，一边哭喊着含糊不清的话。
那些资历老的仆役起先被少年的疯狂骇住，这会才反应过来，自是气不过，按住那少年就是拳打脚踢。少年跌倒了，被几个仆役围着一阵乱踹。歪脸爬起身拽起少年的头发，就着少年稚嫩的脸就是一脚。少年本就瘦小，失去了方才悲愤之际爆发出的力道，只能趴在地上，怀抱着几张馕饼，任由他□□脚相向。
魏五不忍，孙三拉着魏五赶忙出了门。门口那几名壮汉还在，显然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可没有一个人在乎。
孙三拽着魏五躲去茅房边的角落。
“师兄，我们难道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人吗？”这魏五、孙三正是潜入五福楼的魏萌和孙兆阳。
孙兆阳摇头，低声安抚说：“这种事可太多了，咱们管不过来。师父交代的事要紧，我们现在不能惹人注意。再说了，要是那小子能知难而退，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魏萌低头咬了咬唇，只觉得胸中苦闷万分。都说能悟气的都是人中龙凤，能过麒麟汇、能进上清宗的更是名门贵子。可，魏家只是一个没几个人的小宗门，与其说宗门，不如说小村子。别的宗门为了一个名额抢破头，他们家则是为了每三年一个的分阁名额愁白了头。他们是沾了祖上的光，可如今哪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子嗣，但若是放弃了名额，就相当于告诉天下魏氏无后，下次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这等背离祖宗又断绝将来的事，无人敢做，也无人愿做。他也是这般年纪，一人远赴京城，也因穿着寒碜遭人欺辱。好在，他毕竟脚下有路，只要他够努力，只要他仙脉没断绝，他总归能熬出头的。
房子破旧四处漏风，屋中欺凌殴打声非常清晰。孙兆阳和魏萌两人想往外走远一些，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俩：“唉，你两个，不要再往外了，没看见那些打手正看着你们嘛。”
两人一回头，却见是那斑脸的细瘦男子。那男子看着约莫有三四十岁，瘦得跟个骨架子似的，再加上他脸上青黑的斑纹，活像是一具干尸。
斑脸男子却看也不看他们，就像对待两件很快就会被换掉的物件，闲闲地说：“牛主管没跟你们说嘛？若无请示，歇工后不得出这个院子。”
两人一怔，有说是有说，只是没想到管得这么严，居然还特地养了打手来看管仆役，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孙兆阳反应很快，拉着魏萌，连忙对那斑脸男子说：“多谢大哥提醒，我们其实没想出去，就……”说着，侧目看了一眼不断发出叫骂殴打声的排屋，一面拿出刚刚歪脸给的干果，递给斑脸，“我们没什么东西好谢谢哥。”
“我才不要这东西。”斑脸男子嫌弃地将干果丢回给孙兆阳，态度倒是热络了一些，“看你识相，给你个忠告，你们若不想变得跟歪脸一样脸歪，就别碰这东西。至于里面那些，不该你们管的事，少管。”说完，斑脸就朝着竹排墙边走去。
魏萌想起那歪脸丑陋的样子，不由嘶了一声。
孙兆阳觉着这斑脸似乎知道得很多，连忙追上前去。
斑脸厌烦地瞟了孙兆阳一眼。“干嘛？”
孙兆阳笑说：“我看老哥是这里资历最深的，跟牛主管关系又好，我们初来乍到，能不能请老哥指点一二呀？”
斑脸很是不耐，刚想拒绝，孙兆阳从腰中掏出几枚铜钱来，放进斑脸手中。斑脸摊着手，掂了掂手中的几枚铜钱，眼神变了，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啊。”
孙兆阳谦逊笑答：“这不，这几个月还要有劳老哥关照。我们初到这店里，很多事都不知门道，还望老哥提点一二。待到月钱发了，咱们哥俩还会感激大哥的。”
斑脸对孙兆阳的回答很是满意，拍拍身边的石头块，让两人坐下。“你俩想知道什么呀？”
孙兆阳拉着魏萌坐下，三人就这样在树下纳凉唠嗑。“实不相瞒，也不知是不是和沛大城规矩多，小弟咋觉得这儿有些怪呢？”
“哦？哪里怪？”
“大哥你看，这东家给的钱那么多，可刚刚牛总管给我们安排工作，这工作也太轻松了，几个人的活计一个人就能干。这当然对咱们是好事，可总觉着吧，有些怪。”
斑脸男子斜了孙兆阳一眼，嗤笑：“呵，你还是个贱骨头呀，你要嫌活计少，可以连我那份也干了。”
孙兆阳微怔，忙说：“呃，大哥若是需要，尽管说，小弟代劳也不是不行呀。”
斑脸男子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孙兆阳，笑说：“你小子，我喜欢。”
孙兆阳跟着笑起来，眼睛却瞟向廊桥边正打盹的壮汉。“那边也很怪。你说这店里那么好看，我们下人房舍破一点藏起来是常态，这咋还有人看守呢？还有，下了工要请示过才能出这院子，还不许出店去。”
那斑脸男子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捏着花生。
孙兆阳佯装紧张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大哥，你给我透个底，这儿该不会是拐儿窝吧……”
斑脸男子沉默了须臾，将剥下来的花生壳丢在地上，用脚碾碎了揉进土里。“你们不是本地人？”
“嗯，是。”孙兆阳点头应道，“家里着了灾，房子和地都没了，所以想着去江东投奔姐姐。”
“你们在外面还有亲人吗？”
孙兆阳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去了别家做活。原本想一起带过来，可已经签了雇契了，一时半会不让走。”
“哦……”斑脸男子点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徐徐说：“是这样，你们不知道，这和沛啊，闹鬼。”
斑脸男子见孙兆阳和魏萌一脸不信，接着说：“你们可别不信，这事已经三四年了，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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