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掌一翻,一只精巧的六瓣银铃浮在掌心,花朵般纤薄,静静散发着圆匀灵光。
玄钦微微怔忪:“这是……栀铃?”
九遐魔女笑道:“原来你也没见过,这东西比我想的小太多,我看见时还以为是什么簪头。”说着她放下栀铃,栀铃便又浮在石桌上。
她这么随意,教玄钦真愣了一下。
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不敢贸然答复。三师姐说栀铃若被启用,他们就能追踪到她,玄钦这时才明白过来,那是暗示。
正不知如何是好,九遐魔女又负手向石洞深处踱去。
“噢?这是你的练剑台?十五尺,不会觉得太小了么?”
玄钦看了两眼栀铃,也不敢去拿。听见她问话,忙跟过去,道:“剑势内收,正适合淬炼体魄。”
“有点道理,不过还是太小了,教人气闷。”
玄钦忍不住道:“殿下,您就把栀铃放在那儿么?”
虽然知道这里是华妙山,是已经被禁止造访的非迹府,可那样一样宝物毫无遮拦的扔在那儿,玄钦还是很难接受。
九遐魔女道:“这里又没有别人。何况,我拿着它也不会用,丢了也就丢了。”
不会用?玄钦倒是知道怎么用,之前准备祭礼时顾秀麟教过他们。
好巧不巧,九遐魔女问他:“你会用么?噢,看来会用。”
玄钦以为她要问他该怎么用了,然而九遐魔女提步向另一处山洞走去:“这边是什么?”
待她慢悠悠将整个非迹府转遍,方才回到石桌前,不怎么珍惜地捡起栀铃。
“考虑好了么,要不要告诉我?”她软洋洋地笑,“或者我去找顾秀麟,她一定是知道的。”
玄钦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非要逼他这样做。但,再没有比这更一举两得的事了。按理说,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他低声道:“为什么一定要问我。”
九遐魔女道:“我哪有一定要问你,不过,比起其他人来,你若说了,说的一定是真话。我不勉强你,你不想说,我可以把知道的人一个一个问过去。”
她的确是在逼他。或许她认为这是在逼他再次背叛吧?
玄钦几乎有些麻木地点了下头,走回桌边,铺纸磨墨,写下口诀。
九遐魔女坐在石团上,歪倚着以手支颐,看他一笔一笔缓慢地写。玄钦写到第四句时,她忽然念了出来:“太兮施神,碧兮舍身……”
玄钦心头一紧:“殿下!”
九遐魔女抬眼看来。
“……”玄钦道,“人言有灵,一念出来栀铃就会有感应。这里,离正殿太近了。”
“这样么?”九遐魔女朝他笑笑。
玄钦心下忽地充满怅然。
她为什么会去夺走栀铃?是真的想要么?
“殿下,我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他说。
九遐魔女挑起眉:“怎么?你猜到我是谁了,忽然觉得应该关心关心我啦?”
玄钦硬着头皮道:“其实殿下你用不上栀铃的,不是么?”
九遐魔女闻言不语,她拈起栀铃花蒂,打量着这过于精巧的花朵,眼神隐隐不屑:“可他们偏要与我作对。”
玄钦道:“自投罗网,这是犯傻。”
九遐魔女转眼笑道:“你好大胆。”她手撑住桌面,微微向桌侧的玄钦倾去。
“你求我帮忙,不也是想诱我快些去碧罗山么?你我不谋而合,如今何必装模作样?”
不等玄钦狡辩,她又退了回去。
“继续写,别再说多余的话。”
其实玄钦也已无话可说了。方才那些,也只是莫名其妙的疯话罢了,难道他还能毁掉长老们的全部筹谋么?
玄钦默然写完全篇,折好递过去。
九遐魔女没有接,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
玄钦垂眸,避开她过于明亮的目光。
“玄钦,你要不要跟我走?”她敲敲桌面,这样问道,“与其在这种地方蹉跎一生,不如跟我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玄钦缓缓道:“这是命令么,殿下?”
“当然不。”她说。
玄钦摇头:“那我不走。”
九遐魔女又道:“你随意选,无论怎么选,我都不会教你后悔的。”
第二次机会,她好像在暗示他什么,玄钦听不懂,继续摇头。
九遐魔女不言,就这样站了起来,玄钦亦起身,送她离开。
走到洞口时,她急迅的脚步猛地顿住,玄钦险些撞上她,一惊之下正要后退,却被紧紧拽住手腕。
“这里根本就是个坟墓,”九遐魔女说,“你敢把那些杂书刻上石壁,是打算把自己埋在这儿了?”
玄钦垂眸看着她。飞瀑飘来的水雾将她鬓发长睫打湿,也刺得玄钦面颊凉凉的疼。
一直不大明白,为何九遐魔女就这样青睐他。此时好像明白一些了,大概是觉得他糊涂,可怜他罢。
“这里对我来说是坟墓,申国又何尝不是。殿下,过了那道界碑,我还是我。“
九遐魔女显然怔了一下,她抬起头,突然笑了:“你说对了一半。只是申碑并不是界碑,坟墓前会有界碑么?申碑是一块墓碑。”
玄钦愣了一下,她松开他,再问一次:“你当真不走?”
当真当假,玄钦只知道现在的他,肯定不能逃走。他摇了下头。
“好。”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等玄钦反应,转身步入飞瀑中。一瞬间,什么温热,忐忑,轻微的躁郁,都随之消失了,他身边又只剩下冰冷冷的水气。
站了片刻,玄钦注意到外面已经亮起来了,大概是朝霞漫天,穿过瀑布水流之后只余下昏乱黯淡的彩色。
玄钦回到石桌前,拿起那把价值连城的匕首,开始刻今日的两百字。
……如果长老成功了,会立刻杀了她吧。
然后会有许多人来这里,告诉他,他通过了考验,依然是最受门派重视的弟子,下一任掌门之选。
玄钦没有再想下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卑劣小人,只会等待,只会躲在这个地方。
他的笔迹刻满半座非迹府那一日,玄钦突然迎来了自己的第五道天劫。
他过得不算艰难,因为洞府丈地有限,他避得勉强,后来不慎被劈了一下,他惊觉身上并无半点痛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去魔海那次是那样大的机缘。
既然不痛,那就不必抗衡了。
水流带着余雷穿横在岩石裂缝中,竟将碎石熔成赤浆,火与电一同将幽暗的洞府照亮,直到渡劫结束后的第十日才有了熄灭之相。
第十一日的清晨,赵玄静来了,影子投在飞瀑上,朦朦胧胧。
“师弟,你可还好么?”师兄说道,“我来给你送些药,你自己的药都融在魔海里了吧?”
玄钦正在看自己刻的字被岩浆和雷电毁去了多少,他没受伤,便无所谓药不药。
“多谢师兄,我一切都好,用不上什么药,请带回去吧。”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雷劫几乎穿透了半面山北,岩浆从洞府门口流出,同飞瀑一起落下,也不减温度,蒸得飞瀑从半山便化作云雾,从外头看去,非迹府简直就是一座流着血泪的炼狱。
赵玄静听他声音的确十分平静,元气充足,不觉一愣。
其实数日前雷劫刚刚降临时,爷爷就派了许多人在洞府外等候,只是谁都没想到,玄钦竟然没出来。要不是雷劫一直没停,他们几乎以为玄钦撑不过去了。
赵玄静道:“师弟,其实你可以出来了。”
“什么?”
“九遐魔女已死,你可以出来了。”
刻刀登地一声砸到地上。玄钦茫然地看向外面:“……什么时候的事?”
“十日前,你刚渡完劫,我们就探查到了九遐魔女的踪迹。”
“……当真么?”
“如何不真?我们请了多少前辈高人,也不知九遐魔女何来那样深厚的法力,打着打着,我们才发现自己被她诱到了南海,若非有上尊在,怕是难打得很。最后是贺宫主说,须有夜雨日晴的天时,在正午阳气最盛时设阵,还用了、用了一样极厉害的法宝,方一击制住了她。”
“刚将她锁在阵心,南海上就起了极大波涛,天也暗下来,竟能看见星辰。上尊说,或许九遐魔女是有些来历的,好在最后没出什么岔子。”
玄钦仿佛能看见那场景,怒海滔天,日隐星显,蛛网般的巨阵灵光厉亮,亮得几乎看不清被锁在阵心的身影是什么模样。
赵玄静道:“若非如此,今日爷爷会亲自来接你。”
玄钦却不关心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关心是谁命他来说的了。
你们杀她,她自然反抗。受伤,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他问道:“她死前,可说过什么?”
赵玄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讥讽意味,笑着道:“她怎肯折节,同我们说话?”
玄钦也跟着笑。
笑完了,他问:“然后呢?”
洞府外的赵玄静愣住了:“她已死了,没有了。”
等待良久,方又听见玄钦的声音又穿出来,他似乎正在往里走。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师兄。”
赵玄静默了默:“师弟,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自责太深,本也只是权宜之计,知道的人谁会真的怪罪你?师尊他老人家定然也不愿意见你自苦。再有三月就是葬礼,也是下一任掌门继位之日,你好好想想,过些日子,师兄再来看你。”
玄钦没有回答。
从这之后,赵玄静隔三差五就去看望玄钦。没有别的人,别的人三长老都不放心。
他正事闲事都说,仿佛成了一根脐带,什么宗门要务,谁又收了什么弟子,常常是要说很久,才会得到一声模糊的回应。
这让玄静有些惶惑。
他是师兄,他说话,玄钦怎么能够不答?不是挑剔玄钦的礼节,而是玄钦这样的人,若是连礼节也不遵守了,他还会遵守什么呢?
玄钦被师尊带回宗门那一日,赵玄静就认识他了,爷爷说,玄钦是不需教化,天生就知礼明仪的人。
赵玄静想不明白,这时三师妹李玄因来告诫他:“让玄钦静静,不要提宗门里的事了。”
可爷爷就是让他说宗门里的事啊,其实他这里还有关于灵曜的消息,但是因为爷爷的禁令,他也没向玄钦提。
“玄因,你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么?”
李玄心底不禁苦笑一声。她和玄钦怀揣着同一个秘密,所以她怕见玄钦,玄钦一定也怕见她。
“我怎么没去,”她扯了个永无对证的谎,“玄钦没和你提起过么?”
玄钦一个冷淡不要紧,只要没出第二个,赵玄静就觉得师门还在。玄因从来不说谎的,赵玄静的不安减轻了一些。
转眼秋将去,赵玄静在长老们的安排下,已经开始给各大门派发葬礼的邀请函,同时也陆陆续续收到了观礼名单。
因陈仙驭死得不安,所以葬礼需要的唱经者格外多,故而名单也格外长。
李玄因来帮他整理庶务,看到长生门的名单后,她问:“你告诉玄钦了没?”
赵玄静知道她说的是谁,什么事,所以头也不抬。
“已经说过了。”灵曜也会来观礼的事。
那是这一个月以来,玄钦第一次回答他。
“灵矅?”
“是!她昨日刚行过拜师礼,李掌门认为应该多带新弟子见世面,她就被选中随行了。”
“……终于拜师了,”玄钦听起来有了些精神,“多谢你告诉我,师兄。”
李玄因听罢,心里也松了口气。
玄钦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吧?这样好的前途,这么多殷切的期盼,他一定不忍弃绝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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