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一切都异常明晰可见,高高垒起的院墙,琉璃瓦堆叠成的屋顶,院子里随风而动的花花草草,振翅飞过的蜻蜓在碧绿的湖面上轻点飞过,触及之处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宛如一副水秀山明的画卷。
视线所到之处伸出来一只属于女子的左手,只是手腕上有一道从左至右几乎要切下这只手的疤痕,黎观融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无法自由活动,只能借此人的这双眼睛当窥视事物的窗口,当看到这道可怖狰狞的伤疤时不免心底向下一沉。
她确定不了这个人的身份是谁,但她从小到大只要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之后定会惊醒,从没有例外,然而很奇怪的是现在黎观融无比清晰的知道这是梦,她却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
身侧时时刻刻侍奉的贴身侍女见到她手腕上的疤痕,伸出手将宽广衣袖拉过手腕盖住了那个疤痕,“夫人,这道疤痕万万不可再露出来了。”
被称作夫人的女子像是被抽干了人气,成了具行尸走肉,半垂着眼让侍女摆弄她的服饰,将她装扮成一尊合乎规矩的“夫人”模样,腰间挂着的组佩互相碰撞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夫人忽然淡然开口,“你从小跟和我一起长大,又成为我的陪嫁侍女跟过来,到头来还是站在他那边,维护着他的面子。”
“并非如此,夫人。”侍女弯着腰,手指在夫人腰间细带上离开,叹息一样轻声说道:“你那一刀差一点就切断了整只手腕,现如今尽管被二公子接好了,却依旧会在见风之后疼痒。我只是心疼你,非玉。”
话末的两个字似乎是夫人的名字,终于在她心如死水的心湖里激起几圈涟漪,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了。
藏在这些场景之外的黎观融心底猛地一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钻出一个名字——玉娘。
在此之前她也曾进入同样只能冷眼旁观的梦境,当时……当时她附身在一个名叫玉娘的女人身上,所以现在这个名叫非玉的夫人是当时的那个女人?
这个想法一出,太阳穴的地方仿佛有人用坚硬无比的钉锤狠狠砸了一遭,黎观融瞬间感觉整个脑袋都要被敲碎了,她头痛欲裂地捂住了脑袋,与此同时,周遭全部的景物犹如水墨画中溅上了一层水,刹那间全都晕开色彩,消失不见。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过去,在深不见底的虚无当中撬开一丝窄小的缝隙,目光挤出去之后看到了满目缟素,黑色的棺木停在大堂的正中央,哭声凄凄切切,但总觉得不是那么真心。
非玉的感情被隔绝在外,黎观融痛到分不出精力去仔细追寻她当下的所感所思,可泪水早就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她根本看不太清棺木前的牌位上刻着的是什么字,更加看不到过来扶她起身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那一丝还在向前滚动的时光在呼吸之间就被黑暗彻底吞没,黎观融甚至起了一身的热汗,耳边像是有千万人同时扯着喉咙尖叫,她闭着眼睛颓然跪倒在地,徒劳地捂住耳朵却丝毫没有任何改善,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缕清风带着不知名香味无比轻柔地包裹住了她,所有的疼痛顿时都被抚平。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木头纵横交错的屋顶内部,旁边蹲着的男人赫然就是纪奉宣!
黎观融猛地撑起上半身,纪奉宣偏头躲了一下,要是不躲的话肯定会被磕到下巴,他的视线隐含着浅淡的关心意味,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收敛到不见踪影,“又在这里偷懒?”
“什么偷懒?”黎观融不明所以地反问,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水榭的石凳上,四面都是一眼翠绿的荷叶,其中有些许粉白相间的荷花花苞藏在其中,微风吹过,花与叶齐齐摇头摆尾起来,她不由得呆了一瞬。
纪奉宣坐到她身边,抬手屈指在她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敲,衣袖间有股幽幽清香,像是竹林里的香味,“跑到芙蓉水榭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是偷懒是什么?刚刚学了问虚术的皮毛就想着逃课,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副懒散模样,估计胡子都能气的打了卷吧。”
“你在说什么?”黎观融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更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平日里她最讨厌别人对自己的脑袋戳戳点点,就好像被训斥的猫儿狗儿一般,她又不是什么动物,可现在她连被敲了脑袋的账都顾不上和他算。
她现在的脑袋里灵魂仿佛一分为二,左边告诉她这是她哥哥,右边告诉她这不是她哥哥,两边都在互相大打出手,搅成了一团毫无头绪的浆糊。
浅淡的阳光下,纪奉宣一身月白色长袍,看起来并不受她的回答而改变说法,右眼眼瞳正下方的那颗小小红痣尤其明亮,他自顾自地看着她说:“问虚术主符箓阵法,一开始觉得枯燥无味很正常。昨日听到你与别人说,想回焚夜神都,那焚夜神都有荷花吗?”
焚夜神都……黎观融原本有点摇摆不定的想法顷刻之间被这四个字从头到尾劈了个通透,左右互搏的灵魂也彻底合成了一个,将假造的现在与真实的过往彻底隔开的墙壁彻底被打破,所有的记忆完璧归来。
眼前的事物在黎观融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全部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般炸裂溃散,散成一片片萤火微光掠过二人的发间衣袖,露出后面空空如也的黑暗。
可纪奉宣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黎观融还没有开口,他先说话了,“这几日你天天在外面活蹦乱跳,四处疯玩,幸好还知道不能摘下镯子。”
黎观融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翠绿的细玉镯,这是刚入遮阴村时纪奉宣送给她的结盟礼物,名字叫照影镯,是一对双生的灵器,另一只在纪奉宣的手腕上。
照影镯靠手腕这一侧刻着几个太微真文,一旦染血就会激发内里灵石积存的灵力,引导着戴照影镯的人不约而同的做同一场梦境。黎观融当初听说造出这种灵器是为了解除将死之人的心结亦或者遗憾,主要是那些世族之人会用,不过那都是一百年前的旧物件了,现如今入道之人的寿命大多拉长到二三百岁,上不封顶,死不了自然也用不到这种东西了。
白日里黎观融上树摘果子时不小心被粗糙的树皮擦伤了手腕和膝盖,没想到纪奉宣也因为切篾条而割到了手指,所以他们两个人今晚才会在梦中相见。
“我们也太被动了,记忆莫名其妙的就被修改不见。”黎观融想起那个木牌上的日期,“你知道现在都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吗?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是四月上旬,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没有实感的溜走了,再这样下去不会要在这里面待上一生一世吧?”
更何况这个灵器上只有两颗灵石,也就是只有两次机会能进入梦乡,要是出去之后再次被迫忘记过往,那就只能靠意外出血来在梦中见面互相商量逃出去的方法,保不准下一次清醒着见面是在百年之后,或者遥遥无期。
纪奉宣回想起这几日跟着黎观融一起放纵驰荡的上山下河玩乐的经历,看似自由自在,其实都是在容许范围之内的行动,就好像亲眼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代替他在此地生活般毛骨悚然。
也许是他们两个人的表现已经彻底是遮阴村的一份子,有的人便不会再做隐瞒,他刚要开口说话,灵石内撑起的同梦幻境已经支撑不住了,只好匆匆加快语速,“吴先生与吃食都有问题,你应该记得那日遇到吴先生后对舅舅这个词有异议,但在他说完之后我们就都接受了他口中所说的关系。还有前夜里,我身上的异常。如若醒来之后记忆尚存,定要护好自己,一切……”
最后的一句话倏地被黎观融从梦中惊醒而不得不截断,但是她那最后一眼,还是记住了纪奉宣的口型,是“一切照旧”。
窗外的月光照亮了半个二楼,横平竖直的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黎观融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照影镯,手指拨了拨贝壳手链上的小贝壳,立刻察觉到这次的记忆原原本本的回来了,并没有任何修改隐瞒的地方,她的手指微动,翻身爬起来去看地上躺着的纪奉宣,呼吸匀长,很明显睡得很熟,并没有醒过来。
她想起吴先生送过来的丹药,又去衣柜的地方查看,却蓦然发现,衣柜上亲手费时费力刻下的字竟然消失不见了!
掀开层层叠叠的衣服,打开角落里的小木匣子,只剩下了四个空无所有的圆形凹槽,正和她大眼瞪小眼,里面的丹药早不知何时就已经不翼而飞了。
黎观融猛地合住小木匣子,在静寂无声的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丹药存放的地方应当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吴先生送过来的,没什么事都不会去动这东西,更遑论翻出来吃下肚。
要不是她还尚存这些日子的记忆,简直就要以为是自己大晚上饿昏了头偷偷摸摸找出来塞牙缝给吃掉了,虽然她来了遮阴村之后口腹之欲和凡人没什么区别,却也不是抓到什么吃什么的饕餮食欲,丹药又不是食物,饿昏头了也不可能随便乱吃。
但要是话说回来,黎观融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小木匣子上面雕刻的花纹,她的记忆能够凭借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彻底更改,那是不是代表着吃下丹药的记忆也在先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修改过了,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记得”自己没吃而已。
她把小木匣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回到床上继续躺着,这一次黎观融没有任何的睡意,生平第一次品尝到无人可信,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
还真是令人讨厌。
于是黎观融就在这种心生厌烦的滋味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清晨,天空晴朗无风,遮阴村内一派祥和畅快,人人都按部就班的做着属于自己的事情,大人做农活做家事,幼童光着脚在村里走街串巷的玩,再大一点的小孩全都堆到了学堂里启蒙读书。
黎观融和纪奉宣的年纪刚好还在读书的时候,都被九阿婆塞到了学堂里上课,老师是吴先生,还有几个缺牙长胡子的老头,教的东西佶屈聱牙,不清楚是哪一年的老文书,听得学生们差不多都在悄悄泪眼朦胧地打哈欠,顶着一脑门的困死困生,脑袋都和公鸡点头似的往书案上面掉。
熬过两堂课的昏昏欲睡,黎观融踩着钟声率先溜出了课堂,比老师跑的都快,她站在廊下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稍微僵硬的肩颈,一扭头陡然捕捉到了枯树下站着的女子背影,她无端觉得有几分眼熟,佯装不在意地盯着看了半晌,直到看清她转过来的侧脸,眼皮乍然一跳。
居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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