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小雨接连不断的下了两天两夜,潮湿不堪的水汽四面八方的弥漫上来,悄无声息浸透了薄薄的贴身衣物,白天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晚上便觉得像是披了层黏腻冰冷的皮肉。
换了两身衣服依旧毫无改善的纪奉宣再一次难以忍受地坐了起来,刚好对上黑暗里黎观融明亮的双眼,尽管刻苦修炼下的灵力被克制了,可是因此提升的耳清目明却没有被遏制,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里的疑惑。
黎观融将他这一晚断断续续的动作尽收眼底,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还没折腾够,“你不会还想换衣服吧?衣柜里可只剩下我的衣服你没穿过了。”
进遮阴村时吴先生送过来的那几件换洗衣物早已经被纪奉宣换了个遍,可无论换上哪一件都毫无改善,反倒是从五脏六腑里透出一股没头没尾的熊熊烈火,灼的他焦躁难忍,两厢叠加可以说是置身于冰火两重天,根本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的大半夜,口燥喉干的纪奉宣起身去倒了杯茶水喝下肚,那种从内而外即将干旱到要喷火的感觉终于被浇灭一点,他的理智也似乎回笼许多,扭头看向同样坐起身的黎观融,“衣服都一样丑,穿谁的都没有区别。你想喝水吗?”
“不想,我只想睡觉。”黎观融说完还张大嘴打了个困意浓重的哈欠,她看到纪奉宣只是喝点茶水,无趣地躺下去盖着被子继续睡了。
此时正是深夜时分,外头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纪奉宣仍然觉得口渴难耐,把那一壶茶水都喝完了,这才躺到地铺上闭眼睡觉,幸好这一夜都没再因各种需求和不适醒过来。
四月十四清晨,积压在头顶的雨云终于一扫而空,见到了高高挂起的大太阳,日丽风清的天气让人从楼上能够一眼望到对面藏在飘渺如纱的云雾中寸草不生的山脉。
吃完早饭后,九阿婆搬出来一个看起来很简陋的纺车,她坐在小凳子上,一手转动手柄,几根木头和绳子组成像是蜘蛛腿的轮子就开始转动,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拿着蚕丝一下下地往外拉,一股细线竟然没有被扯断,就这样一圈圈的缠在了纺锤上。
不食人间烟火的黎观融没亲眼见过这种东西,她蹲在九阿婆身边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可又不敢贸然开口,她没做过纺线,若是一不小心弄坏了岂不是让九阿婆的活计都前功尽弃了。
九阿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纵容小辈的笑意来,“阿棠是想试试?”
黎观融眼睛一亮,正要开口,从屋内走出来的纪奉宣听到此话,远远地接了一句,“阿棠,别打扰外婆了,你毛手毛脚的弄坏了纺车我还得修。”
外婆?
黎观融被这两个极其生疏的称呼刺了一下,她和纪奉宣对视一眼,显然他也迅速察觉到了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是不对劲的,但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九阿婆手上熟练的纺线动作不停,“这点小事我这个老婆子还是能做的,你不如跟着你兄长出去玩一玩,到了时候再回来。”
阿亚的裤腿干净利落地卷到了膝盖下方,单肩背着个竹篓站在屋檐下挑选挂在楼角的镰刀,纪奉宣给他拿下来一把昨日亲手磨的镰刀,腰间挂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鱼篓,扭头看向黎观融,“我去抓鱼,走吗?”
“走!”黎观融瞬间将刚才的疑惑不解抛诸脑后,“噌”地一下站起来,兴致勃勃地凑到纪奉宣身边接过来那柄细长的鱼叉,她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假模假样地做了个刺猹的动作,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顺手的。
被雨水洗礼之后的景物落在眼中皆是耳目一新,各种各样的颜色都鲜亮了不少,各家各户里都有人在院子里干活,小孩们吵闹一团地从身边跑过。
好日头下的溪流水位暴涨成咆哮而下的河流,他们几个人走过木桥,向着另一端的水田走去,阿亚手中牵着水牛,黎观融看到穿过脚下的黄色河水,忍不住问:“这么大的水流,真的会有鱼出现吗?”
“会有的,有些鱼被冲昏了头,本能求生时便会跳进水田里。”阿亚头也不回地说道。
黎观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河流流速堪称波涛汹涌,看久了莫名有几分头晕脑胀,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河水一起流走了。
木桥对面的一整座矮山都被开垦成了鳞次栉比的水田,里面翠绿的稻苗刚刚挣扎着露出水面,不少人早已经驱使着水牛在里面踩着几乎没过腰身的泥水干活。
顺着田埂小路向水塘的方向走,正巧迎面遇到了一瘸一拐走过来的吴先生和扶着他的小童,吴先生灰扑扑的长袍下摆沾满了大片大片的泥土,脸侧也有几道泥痕,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走近了才看到泥痕旁边是糊成一团的血口子,吴先生率先开口问询,“你们跟着你舅舅要去哪里?是要抓鱼吗?”
黎观融拿着鱼叉的手不自觉摩挲了几下略有粗糙的木杆,困惑地问:“舅舅?”
雨后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泥土腐朽的难闻气味,微风一股脑的将这股气味送了过来,好似将黎观融直接笼罩在了里面,她忍不住抬手用衣袖挡了一下口鼻,左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和翠绿色的细玉镯碰撞在一起,发出点清脆的响声。
吴先生的脸微微偏移了一点,表情未变,“是啊,阿亚是你外婆的儿子,你与止行自然要称呼阿亚做舅舅了。可惜你们父母去世的早,阿亚与你们外婆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以前再难,现如今也看到曙光了。”
舅舅……外婆……对,就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
聚起层层迷雾的脑海瞬间豁然开朗,黎观融的神色也从满腹疑惑变成了理所当然,她露出开朗的笑容,“对,我们长大了嘛,现在我们要去抓鱼了。”
“路上泥泞太多,注意脚下,不然就要变成我这副模样了。”吴先生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张开双臂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的杰作。
说罢,小童便扶着他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一直没有吭声的纪奉宣视线落在那个身形只到吴先生腰间的小童后背上,或许是视线恍惚,他看到小童满是头发的后脑勺上隐隐约约的长出三双整整齐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个方向。
但是他的眼睛轻轻一眨之间,那三双眼睛犹如幻觉一样消失不见,只有散在后颈处的柔软短发。
小时候的纪奉宣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可是这种信任本就是虚无缥缈的,眼睛不会欺骗人,记忆却是会无底线的扭曲看到的东西。
纪奉宣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按捺住这份心底的疑窦丛生,直到傍晚时分跟着阿亚回到吊脚楼都没有再看到任何诡异奇怪的东西,似是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把那份先前的心情盖住了,让他想不起来在小童身上看到过什么。
遮阴村的日子让人乐不思蜀,每日都在山野里厮混打滚,牵着毛驴出去吃草,黎观融就和纪奉宣一起钻进半人高的草丛里抓蚂蚱和蛐蛐,放到小笼子里养起来;去给田里的阿亚送饭时,顺便摸几条膘肥体壮的鱼,在附近找个空地便席地而坐烤了吃掉;去竹林砍下新竹回去编竹篓,就地挖了一背篓的竹笋回去炒着吃……
大部分时间是黎观融停不下来上蹿下跳的想法,撺掇着纪奉宣一起去玩,纪奉宣起先并不愿意,还要冷嘲热讽她一顿,例如:“前几天还没野够?我看上次你从山坡上摔下来把脑袋丢在那里了,不然为何总想着要物归原主。”“三天两头要去抓鱼,不如帮水牛把那几亩地犁了,下面也有稻花鱼,还能让水牛休息休息。”“我看起来特别闲是不是?”
但摸清了他脾气的黎观融知道这就是松口的征兆,只要再软磨硬泡一下,就会和她一起去了——反正她最擅长的就是耍赖撒娇,纪奉宣左右是嘴毒了点,但做饭的手艺独一无二的好。鱼汤浓白鲜美,芥菜豆腐利口清爽,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能变得好吃,黎观融肚子里的馋虫早就擅自叛变跟着纪奉宣姓了。
学堂中间围着一颗半死不活的大树,树枝上面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绿芽,黎观融不知道为何不把这颗大树砍了换成其他会开花的树,旁边和她差不多同龄的女子听到她的问题,头头是道地说道:“听说这棵树可是定情树,只要一对男女在这下面诉说真心,便会天降一朵洁白的花为有情人证明情意是真,接下来就是互送红线代表愿意喜结连理,成为一段村子里口口相传的佳话。”
黎观融似懂非懂地仰头看了眼朝着四面均匀张开的枝桠,似是将头顶的天空张牙舞爪的切割成了无数块,“所以你听到的是多久之前的佳话了?”
女子被问得哑了一刹那,仔细思索过后才略微不确定地回答,“记不清了,只记得这是我姥姥的姥姥的姥姥传下来的。”
那还真是好久好久之前了,难怪这个传说显得那么俗套,好似全天下的话本上都写着这样的男女情事。黎观融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里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思绪:话本……什么话本?哪里来的话本?
然而这挣扎冒出犹如老鼠尾巴在汪洋大海中掀起的小风浪瞬间被湮灭在心如默水当中,再起不来任何波澜,只留下了一个想法:晚上该吃什么?
视线向另一边移动,树干上挂着一个镶嵌着年月日木块的日历木牌,是给小孩子们学习认识的学具,因此做的尤其厚实,一直未曾换过的木盒上面遍布多年风霜磨砺,陈旧非常,但每月都会换新的日子木块嵌在其中,木块上的刻痕还是新鲜的,和下面的木盒完全是两个颜色。
一颗代表此时此日的铁钉正钉在六月二十一上面。
这个数字蓦然闯进视线里,黎观融忍不住一阵心思恍惚不定,指腹缓缓摩挲过凹凸不平的木块,粗糙至极的触感传过来,带来几分真实。
约莫这份疑心重重一直积压在心底不散,夜晚睡着之后,她做了个前言不搭后语的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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