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里没有窗,只有陈年灰尘与潮湿石砖混合的沉闷气味。叶荣抱膝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石壁上那盏摇曳的昏黄油灯。
她并非初次身处绝境,但这一次,无力感尤为深重。三天前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已在她脑海中回放了无数遍,却依旧迷雾重重。
那一夜,叶荣如常值夜,在栖鸾殿擦拭圣像与灯台。这份差事是她费了不少心思才谋得的,图的是清静,更能避开众多耳目。
然而,一伙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骤然现身。她们动作迅捷,出手狠辣,对碧霄宫的巡逻路线与岗哨换防了如指掌。叶荣甚至来不及呼救,就被为首之人猛地扼住咽喉,拖入阴影。那人力道极大,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与淡淡血腥。
“别出声,我不伤你,只需你跟我走。”对方嗓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
叶荣将信将疑,咽喉受制,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她趁其不备,手肘猛地向后击向对方胸肋,反手扯下了那女人的面罩。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女人错愕地瞪着她。下一刻,她后腰短刀应手而出,一道妖异的寒芒跃入她掌心,竟如活物般嘶鸣着,划出凄艳的弧光,直取叶荣咽喉。
叶荣暗骂自己冲动,下意识抬臂格挡。正当她以为必死之际,女人的眼神骤然剧变,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一丝难以置信。手上力道猛地松懈,几乎立刻将她推开,喃喃低语:“怎么会……不是你……”
那女人神情复杂地回望她一眼,随即,这伙人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遁走,留下叶荣瘫软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呛咳。她惊魂未定,尚未参透那句“不是你”的意味,远处便传来了兵刃相交的呐喊与惨叫。
这伙贼人,真正的目标原是圣女。她们来时路径刁钻,且战且退,又击杀数名闻讯赶来的守卫,最终竟挟持圣女突围而去。
整个碧霄宫乱作一团。而叶荣,成了这场祸事中一个极其扎眼的存在——她是唯一与贼人近距离接触且毫发无损之人。更糟的是,有巡逻侍卫作证,隐约见到这伙人最初似是朝向雀塔,不知何故中途转向,潜入了碧霄宫深处。
接下来的审问顺理成章。大祭司楚英亲自出面,冰冷的眼神几欲将她剥皮拆骨。
“说!你与那伙孽贼是何关系?她们为何独独放过你?”
“她们对布防如此熟悉,是否你暗中传递消息?”
“她们先往雀塔所为何事?你又知晓多少?”
每一个问题都如重锤砸在叶荣心上。她确实一无所知。贼人为何熟悉布防?她不知。贼人为何放过她?她更不知,那女人震惊的眼神至今成谜。她只能苍白地一遍遍复述当晚细节,为自己辩解:“我不清楚……许是她们认错了人……”
又一次毫无结果的审问后,楚英耗尽了最后耐心,冰冷宣判:“冥顽不灵!既然不肯供认同伙与圣女下落,留你何用?便以谋害圣女之罪,上报皇城司,择日问斩,以儆效尤!”
“问斩”二字,如同最终的丧钟。被关回这暗无天日的禁闭室后,叶荣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她如同被困冰窖,寒意浸透骨髓。想起自己挣扎求生的十几载,好不容易窥见一丝改变命运的曙光,转眼却要葬送于这莫须有的罪名之下。不甘、愤怒、恐惧,还有那深植于心的、对命运不公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难道像她这般自泥泞挣扎而出的人,终究不配触碰光明,只配在黑暗中无声腐烂吗?
叶荣眼眶发酸,发出无声的诘问。
而在禁闭室厚重的石墙之外,一场关乎叶荣命运的商讨刚刚尘埃落定。
“颂儿,这叶荣证词前后矛盾,嫌疑重大,却又始终审不出所以然来,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不同于审问时的疾言厉色,楚英缓缓叹息,眉宇间萦绕着疲惫与忧思。“再有三月便是祭礼,偏偏在我接管碧霄宫之际生出这等事端……”
刘颂恩轻抬眼睫,执壶为楚英手边的空杯斟满。她的声音温和,却如涓涓细流,悄然抚平着楚英话语中的焦躁:“婆婆,我明白。贼人能在碧霄宫来去自如,此事若宣扬出去,陛下震怒之余,必会问责护卫不力之罪。届时,恐怕不止婆婆您,整个碧霄宫上下皆难逃牵连。”
她略作停顿,观察着楚英微变的脸色,继续道:“民间若知圣女被掳,碧霄宫威信何存?只怕会引发动荡,予有心之人可乘之机。故眼下重中之重,乃是稳住局面,暗中寻回圣女,查明真相。”
“是啊,那伙贼人狡猾异常,未留多少痕迹。幸而消息已被我及时封锁,当晚所有知情者皆在控制之中。”楚英眉头紧锁,“但最多也只能拖延至祭礼开始前,届时若仍寻不回人,仅瞒报一罪,便非我所能承担。”
“或许……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机会。”刘颂恩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禁闭室的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既然婆婆选择此路,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何况尚未至绝境,谁敢断言三月之内必定寻不回人呢?”
“你是指这叶荣?”楚英冷哼,“她身上内应嫌疑尚未洗清,怎么敢将此等机密之事交付于她。”
刘颂恩唇角微扬,笑意却未抵眼底:“她不是自称见过那贼首容貌吗?便让她去辨认。倘若她与贼人同路,顺藤摸瓜自然能寻得线索。若她自认清白,为洗清嫌疑,只会比旁人更加卖力。”
“而且,”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会亲自看着她。”
石壁上灯火摇曳不定,恰似叶荣此刻飘摇于黑暗之中,却固执不肯熄灭的心。就在她意识渐趋模糊之际,铁门拉开的沉重钝响,猛然刺破了死寂。
逆光之中,走入两人。后方是面容冷硬的大祭司楚英,而前方那位……
叶荣眯起眼,努力聚焦。那是一位身着水碧色宫装的年轻女子,衣料是上乘的丝锦,即便在昏昧光线下亦流转着淡淡华泽,只是纹样略旧,似是两年前皇城流行的款式。裙摆绣着精致的暗纹,绝非普通宫娥或女官所能穿戴。再看大祭司进门时,脚步下意识放缓半分,甚至微侧身形,让那女子先行踏入这污浊之地,姿态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亲近。
是皇室之人!叶荣几乎瞬间断定。碧霄宫虽势大,可自行处理内部事务,终究仍受皇族制约。况且,皇室的人亲临关押她的禁闭室,而非直接将她押赴皇城司定罪……
叶荣虽不明其意,却敏锐地嗅到了一线生机。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楚英依旧面容冷峻,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冷冽的嘲弄:“叶荣,你运气很好。除死之外,现下又多了一个选择……”
叶荣强逼自己冷静,将楚英的所讲的条件听完。求生的本能如簇火苗,在她近乎冻僵的心底猛然窜起。机会!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必须抓住!
于是,在楚英话音结束的刹那,叶荣几乎是扑跪着向前挪了半步,方向并非更具威慑的大祭司,而是直指那位始终沉默的女子。她仰起脸,努力使眼神充满迫切的真诚,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却清晰说道:
“谢殿下、祭司大人恩典!妾愿意!”她先急切表态,继而目光灼灼地望向刘颂恩,语气近乎谄媚,“公主殿下与祭司大人明鉴!妾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一定早日寻回圣女大人,为碧霄宫分忧,亦为殿下分忧!”
这番话,明面朝向两人,但眼神与句末的“为殿下分忧”,分明是刻意指向刘颂恩,带着试探性地讨好。她在赌,赌这位看似沉默的女子,在此事件中拥有更高的话语权。
刘颂恩静静听着,清冷的目光落在叶荣脸上,仿佛能穿透那刻意表现的惶恐与讨好,直抵她内心深处不甘的呐喊。叶荣甚至觉得,自己那点心思,在此女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果然,刘颂恩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浅得转瞬即逝,带着一丝了然与若有若无的自嘲。她轻声开口,嗓音依旧温和,如羽毛拂过叶荣紧绷的神经,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点破之意:
“我还未表明身份,便知我是公主,你倒是机灵。不过……”她话语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身旁楚英,最终落回叶荣身上,“你久在碧霄宫,或是不知。我在皇城,不过是个无权无宠的闲人,一个力微名轻、近乎无名的废物罢了。你这番为殿下分忧的心意,怕是表错了人。”
她就这般轻描淡写,甚至带着自贬意味,承认了自身处境。叶荣心中却是一凛。废物?若真如此,大祭司何以对她如此信任亲厚?这位公主,绝非表面所见这般简单。她越是自轻,叶荣反而愈发不安。
刘颂恩看着叶荣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与那几乎压抑不住的旺盛探究欲,心底某根沉寂的弦似被轻轻拨动。虽知叶荣心思不纯,只为活命,但……莫名地,并不令她生厌。
这种身处绝境仍能迅速审时度势、拼命抓住一切机会向上攀爬的鲜活生命力,带着市井的狡黠与不加掩饰的野心,与她多年来见惯的虚伪客套与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楚英对刘颂恩的自贬未置可否,只对叶荣厉声道:“既已应下,便好自为之。若敢泄露半分,后果自负!”
叶荣立刻伏低身子:“妾明白!谢祭司大人!谢公主殿下恩典!”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心中却已波澜翻涌。她不仅要靠追查线索自救,更需借此弄清,这位公主究竟是何来历,意欲何为?以及为何……独独选中了她?毕竟这位神秘莫测的女子,已是她眼下唯一的指望。
叶荣偷偷抬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刘颂恩。就在那一瞬,她清晰地捕捉到公主眼中掠过的讶异,乃至一丝……难以言明的兴味。
“起来吧。”刘颂恩垂眸,恢复了那惯常的、疏离而恰到好处的浅笑,俯身伸手欲将人扶起。
“不必再跪了。”
宛如一片飘零的叶。
叶荣虚软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入刘颂恩怀中。三日水米未进,加之精神高度紧绷,心头的重压稍一松懈,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预想中的重量并未完全传来,怀中人清瘦的骨感隔着衣料烙在胸口,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清晰可闻。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她的感知,越收越紧。刘颂恩倏然僵住,悬空的手竟一时不知该落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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