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叶荣呆坐在房间里，藏书阁那惊魂一刻，以及刘颂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她的确身负灵力，一种名为“察”的能力。不同于皇族与圣女那样与生俱来的天赋，“察”是老师倾尽心力传授给她的。它不能敕令战斗，而在于探查、感知、获取信息。
那晚在栖鸾殿，当贼首的利刃携着死亡的气息刺来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极度的疑心与不甘中，她不顾一切将体内那股名为“察”的灵力全部催动。她只想在生命最后一刻，知晓仇人的真实身份。
可惜那贼人反应够快，叶荣只探查到她的确不是老师的人，这才放下心。遗留的灵力痕迹，便是因此而来，却成了刘颂恩紧抓不放的破绽。
她还不能暴露灵力的存在，这背后牵连着老师，牵连着她真正的目的。
叶荣取出即墨，催动灵力，在纸上无声书写。她提到刘颂恩步步紧逼的试探，直言此女危险性极高，不仅让她无机可乘，更有可能迟早勘破她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老师的回复很快浮现，字迹带着凝重的意味：“碧霄宫已加强防备，无法像之前那伙贼人一样硬闯，但在宫外尚有动手机会。我会派一队好手潜入京城，在宣平坊设伏。你需要做的，是在下月初三，将人引至宣平坊。”
引至宫外，设伏刺杀。叶荣看着那几行字，眼中闪过挣扎，旋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她提起笔，灵力流转：“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叶荣依旧泡在藏书阁的墨香书海里，寻找那奇特短刀的线索，却所获寥寥。
叶荣望着身旁刘颂恩始终蹙起的眉头，知道现在找理由去宫外只会招致怀疑和反感，只能另寻良机。
刘颂恩啪的一声合上手中厚重的图册，眼神流露出少见的茫然。她轻舒一口气，转头看着叶荣，语气带着自责和认命的意味，“叶荣，对不起，或许是我太心急了。”
她神情里不再带着审视的压迫感，言语甚至称得上温柔。偶尔还会让叶荣不必急躁，适当歇息。
这种迫于无奈的安慰，像蛛网般缠绕着叶荣的心，以至于让叶荣生出一丝不安和愧疚来。
夜幕降临，刘颂恩挑灭手中油灯，对仍在埋头苦寻的叶荣轻声道：“罢了，今日便到此吧。看你辛苦，明日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望月楼，位于碧霄宫东北，此楼高耸，是宫中赏景的最佳处。刘颂恩带着叶荣登上顶层，夜风拂面，带着凉意。
凭栏远眺，整座京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远处，那座象征着神圣的雀塔，如同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夜色尽头。
“真美啊，我只是听说过这里，登楼还是第一次。”叶荣由衷感叹，多日来的压抑和紧张似乎被这开阔的视野吹散了些许，心情莫名轻快起来。她与刘颂恩倚着栏杆，难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里视野很好，我以前时常会来，也是第一次和人一起……”刘颂恩的声音在风中被吹得有些散淡。
望着雀塔的轮廓，叶荣忽然轻声说：“突然觉得，现在的我比那天下最尊贵的圣女还要幸福。”
“为何这么说？”刘颂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圣女仁德。祝礼之后，便要进入那座最高的雀塔，为万民祈福，直至下一任圣女接替。雀塔虽然巍峨宏伟，进去了，便只能仰望被框住的天空，再也不能像我们此刻，自由欣赏这般开阔的夜景了。”
刘颂恩突然沉默下来。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复杂的阴影。她转过头，用一种叶荣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哀伤甚至痛楚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是我妄言了。”那眼神太过沉重，让叶荣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或许触动了什么禁区，她立刻噤声。
“去那边栏杆吹风吧，视野更好。”刘颂恩迅速移开目光，指向外侧更开阔的平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和。
叶荣从善如流，脸上绽开一个近乎烂漫的笑容，像挣脱束缚的鸟儿般轻快地跑向栏杆，张开手臂，贪恋地呼吸着高处的自由空气，发丝和衣袂在夜风中狂舞。
刘颂恩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荆棘之上。看着叶荣毫无防备的背影，那在月光下显得单薄又充满生命力的轮廓，她的内心正进行着惨烈的天人交战。
这几日的放纵，不过是麻痹猎物的假象。她已认定，没有灵力价值却会逐渐接触秘密的叶荣，弊大于利。楼下本该有的守卫，早已被她寻借口遣走。此刻，这望月楼之高，足以让任何“意外失足”变得顺理成章。
叶荣，这世间多的是生时煎熬、死时痛苦的不幸人。让你一瞬间解脱，溺于快乐，免于忧愁——大概是我这个狠心又虚伪的人，仅能献上的善意。
刘颂恩抬起的手，几度欲动，又几度垂下。良知化作细密的针，刺着她冰封的心。利用、欺骗已是常态，可亲手扼杀这抹鲜活……她发现自己竟有些不忍。
终于，她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冰寒，上前一步，袖中手指微动。
“锃——”
一声金属摩擦声响起！
寒光一闪！叶荣竟毫无征兆地拔出了那把名为“断玉”的匕首！冰冷的刃身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映出她半边看不清神情的脸。
她没有回头，声音幽冷，如同这楼顶的夜风：“公主殿下之前说过，若再有人威胁于我，无论那人是谁，都不必隐忍，可用此反制。”
刘颂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她……她知道了？
叶荣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笑容，目光如同实质，锁在刘颂恩瞬间苍白的脸上。她握着匕首，一步步逼近。
“我很感谢殿下的礼物。”她轻声说着，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刘颂恩下意识地步步后退，看着叶荣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嗜血与危险。她突然无比后悔遣走了所有守卫。眼前的叶荣，仿佛撕开了所有温顺的表皮，露出了内里令人心惊的真实。
叶荣一步步逼近，刘颂恩被迫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
两人距离极近，叶荣的身高略逊于刘颂恩，此刻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她手中的匕首并未指向刘颂恩的要害，但那闪烁的寒光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就在刘颂恩以为匕首下一瞬就会向自己刺来。
叶荣脸上那骇人的神色却逐渐收敛，她突兀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紧接着，她手腕一翻，“咔哒”一声脆响，匕首精准地归入鞘中，动作行云流水。
然后，在刘颂恩惊疑的目光中，她伸出手，极其温柔地，甚至带着点怜惜般，抚上了刘颂恩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殿下恩德，赠我防身利器。叶荣这几日闲暇时，一直想着该如何回礼。”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柔和，与方才判若两人，“我看殿下衣着朴素，猜想您或许不恋金银俗物。只是殿下贵为公主，头上也未免太过素净了。”
她的指尖缓缓穿梭在刘颂恩柔顺的青丝间，带着一种亵渎般的亲昵，“所以，我想到送殿下一支发钗。就在今晚，这个地方。”
她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支钗，钗身是普通的银质，样式简洁，唯独钗头镶嵌着一小片色泽温润、却并非名贵玉料的绿色石头，雕成了简单的叶形。
“这钗，殿下或许不差，却已是我所能拿出的、最贵重，也最有意义的东西了。是……一位长辈所赠，或许，才能勉强抵得上殿下所赠匕首的情谊。”
她说着，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刘颂恩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发钗，插入了刘颂恩的发髻之中。冰凉的钗身触及头皮，带来一丝微痒的战栗。
叶荣的手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顺着如墨的发丝，缓缓滑落，抚过她光洁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下颌边缘。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件精致的瓷器。
她的眼神充满了无情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如同在看着一个自作聪明的可怜人。
然后，叶荣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屈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语气平静无波：“妾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刘颂恩僵立在原地，她看得透彻，叶荣眼中哪有半分真正的敬畏与请罪？分明是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恐吓。
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能做同样的事，甚至更快。匕首在我的手中，若你非要捅破那层窗纸，不给彼此留出体面，那我便毫无顾忌了。
作茧自缚。刘颂恩脑海里滑过这样一句话。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伸手虚扶了一下叶荣，目光幽深：“起来吧。你……用心了，这支钗，我很喜欢。”她抬手，碰了碰发间那支触感冰凉的钗子，只觉得有千斤重。“夜风凉了，我们……回去吧。”
叶荣缓缓起身，垂着头，声音恭顺：“谢殿下恩典。”
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恨意，如同暗流，悄然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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