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看到王皓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嘴巴一张一合。他旁边的两个跟班则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许燃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王皓似乎说了句什么,伸手想去拍许燃的脸。许燃猛地偏头躲开,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王皓。他脸色一沉,用力推了许燃一把。
许燃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闷哼了一声,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周屿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这种眼神让王皓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羞成怒。他上前一步,似乎还想动手。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几乎要迈步出去,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招惹上王皓这种人,后续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攥紧了手中的保温杯,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许燃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上课铃要响了。”
他的话音刚落,尖锐急促的上课铃声果然划破了午休的宁静,响彻整个校园。
王皓咒骂了一声,显然也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恶狠狠地瞪了许燃一眼,撂下一句“下次再跟你算账”,便带着两个跟班匆匆离开了。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许燃一个人,还有躲在廊柱后面的周屿。
许燃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地蹲下身,捡起刚才被推搡时掉落在脚边的画具盒。他打开盒子,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画笔和颜料,手指轻轻拂过一支摔断了笔杆的炭笔,动作顿了顿,然后默默地将断笔收进了盒子角落。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周屿藏身的方向,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周屿看着他把画具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向(七)班教室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周屿这才从廊柱后走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刚才没有挺身而出,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暗处。而那个看似弱小的许燃,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化解了(或者说暂时延缓了)一场危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有力。他想起父亲酒醉后狰狞的面孔和母亲隐忍的哭泣,想起自己身上那些隐藏在衣服下的、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淤青。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个许燃,在某些方面,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戴着面具,在不同的战场上,进行着各自的抗争。
只是他的战场在家里,而许燃的战场,在这里。
3.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周屿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感觉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决定去图书馆找一本参考书,顺便换换脑子。
学校的图书馆位于教学楼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环境清幽。正值放学前的自习时间,馆内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书架间穿梭,或者伏在长桌上安静地书写。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给人一种安宁沉静的感觉。
周屿轻车熟路地走向社科类书籍区域,他需要找一本关于物理竞赛的拓展教材。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逡巡,指尖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找到目标书籍,伸手去取的时候,隔壁书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书本掉落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去。
透过书架层与层之间的空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蹲在地上,正有些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画册和素描本。一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摊开在地上,页面有些褶皱。他低着头,碎发垂落,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无措和紧张。
周屿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许燃小心翼翼地将画册一本本捡起,用袖子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那个蹲在地上的、缩成一团的姿势,比之前在开学典礼和走廊里看到的,更显得脆弱和无助。
是因为上午王皓那伙人的事,才躲到这里来的吗?周屿心想。图书馆的角落,确实是寻求片刻安宁的好地方。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隔着书架的缝隙,像观看一幕无声的电影。
许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抱着那摞书册,快步走向图书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单人书桌,隐藏在巨大的盆栽后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坐下,将画册和素描本在桌上摊开,然后拿起铅笔,低头开始勾勒。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阴郁,反而有种专注的、近乎圣洁的美感。
周屿鬼使神差地,没有去拿自己原本要找的那本书,而是放轻脚步,绕到了另一个方向,找了一个既能看清许燃那个角落,又不容易被对方发现的位置坐下。
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摊开在面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身影。
许燃画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挥笔。他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周屿注意到,他握笔的右手小臂上,靠近手腕的地方,似乎有一小片不正常的青紫色,隐没在校服袖口的边缘。
是早上被推搡时撞到的吗?还是……更早之前留下的?
周屿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想起关于许燃的那些传闻,想起他那种习以为常的隐忍姿态。那些淤青,或许就是他沉默世界里,无法言说的密码。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自己面前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
时间在图书馆静谧的空气里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许燃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放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然后,毫无预兆地,与周屿来不及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周屿清楚地看到,许燃那双原本沉浸在创作中而显得有些迷蒙的黑眸,骤然缩紧,里面迅速闪过一丝被窥探的惊慌,随即被更深的戒备和警惕所覆盖。像一只受惊的鹿,瞬间竖起了所有的防御。
周屿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难道要说自己不小心看了他很久吗?
许燃飞快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和书本,动作急促,带着明显的慌乱。他一把抱起所有东西,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就要离开这个角落。
然而,他起身太急,怀里那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没能抱稳,从一摞画册上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再次掉在了地上,而且这次,正好落在周屿的脚边。
书本摊开着,页面朝下,封面似乎都有些摔歪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燃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书,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周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眼神里混杂着窘迫、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周屿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弯下腰,伸手将那本厚重的美术史捡了起来。书本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他仔细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检查了一下书脊,确认没有摔坏,然后,朝着许燃的方向,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自然,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就像只是帮一个普通的同学捡起掉落的物品。
许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书,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一时间没有动作。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判断眼前的情况。
周屿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递书的姿势,手臂稳定地悬在空中。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几秒,许燃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书。他的指尖冰凉,在接触到周屿温热手指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然后才用力将书抱回怀里。
“……谢谢。”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的道谢,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下,若不仔细听,几乎会错过。
这是周屿第一次听到许燃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愿引起任何注意的微弱。
周屿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想说点什么,比如“书很重,小心拿”,或者“你的画……”,但看着许燃那副立刻想要把自己重新藏起来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许燃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书册,深深地低着头,快步从周屿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
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接过书本时,触碰到的、许燃那冰凉的体温。
他弯腰,捡起自己那本掉在地上的物理竞赛书,拍了拍灰尘。然后,他走到许燃刚才坐过的那个角落,在桌子脚下,发现了一小片从素描本上掉落的、边缘被撕得有些不规则的纸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捡了起来。
纸片不大,上面用铅笔勾勒着简单的线条,是一个人物的侧影速写。笔触有些凌乱,带着一种未完成的仓促感,但线条却异常流畅有力。画的是一个男生的背影,穿着校服,肩背宽阔,站在阳光下,只是寥寥几笔,却仿佛能感受到作画者倾注其中的、某种复杂而专注的情绪。
周屿看着那张小小的画纸,又抬头看向许燃消失的门口,心中第一次对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同学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这个叫许燃的人,他的世界里,除了那些看得见的淤青和看不见的排挤,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秋天的夕阳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旧书的气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个故事的序章,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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