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是亲到了,惹也是真惹到了。
好处是,惹到渡行等于没惹。宁越不懂佛法,不知道渡行到底修行到了什么程度,但发现他脾气是真好。
当日宁越胆大包天地轻薄了他,渡行也就是客客气气地把宁越请出了房间。唯一的后果,是后来写字作画,他再也不肯让宁越待在他的书房里了。
但他究竟是僧人,作息规律,两人又都住在云山寺这一座庙里。宁越想去找他,也不至于找不着。
不让进书房确实麻烦,渡行找了小沙弥守在门口。从不说话的小沙弥不知是不是把说话的力气都用来锻炼了,个头不高,力气倒大。宁越被拦了几次,索性把藤椅搬过来坐在书房门口。
隔着薄薄的门扇,他连渡行翻动纸页的声音都能听清。
虽是盛夏,山上却并不炎热。檐下不时吹来徐徐的山风,更添几分清凉。
宁越瞧不见渡行的脸,反而能专注棋谱。只是手边没有棋盘,终究有些不便。
宁越从不委屈自己,他只忍了一天,第二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堵在了渡行下早课的必经之路上。
渡行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他,却未像宁越担心的那般闪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宁越站在桃花树下,见渡行面不改色,竟准备就此路过他,连忙道:“渡行,等等!”
渡行依言停了下来,宁越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
他只当渡行会尴尬,谁知对方神色宁定,还问他:“找我何事?”
宁越狐疑地打量渡行半晌,和尚脸上瞧不出任何波澜。
宁越实在料不准他的心思,只得撇嘴道:“你不让我进你书房,可我手边连个棋盘都没有,怎么练得好?我们还有个约定呢,你这般阻碍我精进棋艺,不公平吧?”
渡行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今日起,你照旧来书房便是,清静清慧他们不会再拦你。”
宁越这才从他的必经之路上绕开了,心中洋洋得意,不跛的那只脚甚至高兴得颠了一下。他心道:你一个一千多年前的人,还能玩得过我?
渡行还真玩得过。
古人有古人的办法。
宁越坐在桌边,一只手把玩着凉凉的棋子,另一只手支着下颌。他瞧着渡行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高挑瘦削的人影。
可恶的渡行,虽然答应他回来,却默不作声地在两人之间隔了一扇屏风。
没眼福可享,宁越颇不高兴。不过想来他确实是该好好学棋,早些想办法赢了渡行。
他都想好要让渡行写哪几个字了,到时候对方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
瞧不见渡行的脸,终究让在书房的时间变得漫长了许多。
宁越复盘完一局残棋,眨了眨眼,只觉得双目发涩。再转头看,还是只能看见一个影子。
午后的阳光照在素色屏风上,屏风后的人俯着身子,应该是在专心作画。
宁越凝目欣赏了一会儿,总觉得画面里还缺了点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棋谱,忽地站起身来。
屏风上的人影动作一顿,宁越却压根没注意到。他好像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渡行搁了笔,眼看着宁越出了房门。
他骨折过的脚踝没完全恢复,走路还有些微微的跛,又爱面子,平时走路故意放慢脚步,就几乎看不出。只有心急的时候,比如早上冲过来拦他时,又比如现在,会很明显。
不多时,便有小沙弥进了书房,向渡行比划:宁越出了云山寺,往外面去了。
今日不是十五,樵夫不来,宁越一个人找不到下山的路,应该不至于走得太远。
渡行摆了摆手,示意小沙弥随他去。他猜对方多半是觉得书房内隔了层屏风,又添了些憋闷,忍不住要出去散散心。
寺内清寂无聊,他待不住也是正常。
和尚目光平静,在窗外停留了片刻,又转回视线,重新提起了手中的画笔。
心神凝注时,很难留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那个有点特别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渡行才后知后觉地停了笔。
宁越是个闲不住的人,过了起初实在下不了地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跑来渡行处。这两月有余的时日,随着他脚伤的逐渐好转,他的脚步声也渐渐变了。
起初一轻一重很明显,走得也很慢;渐渐就变快了一些,也不那么不均匀。到现在快要好了,不仔细听已经听不出轻重不一,节奏很轻快。
很特别的声音,渡行有时觉得像鼓点,有时又觉得像雨点,都会在落下时,在心底某处叮咚作响,又会让人不自觉地期待着下一次响起。
手腕悬在空中,渡行意识到自己停笔有些久了——
“渡行!”宁越兴冲冲地走进书房,径直绕过屏风,冲着渡行的书桌走了过来。
此时已近黄昏,渡行却并未如他所料埋头作画。宁越转过屏风,年轻的僧人正负手站着。
斜阳透过窗棂,被切出规则的花纹,洒在他的半张侧脸上。他向宁越投来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好像也被镀上一层柔润的光。
宁越停了一瞬,才将藏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笑嘻嘻地向他示意:“你瞧!”
青年手里是一捧新鲜的野花,装在一个素色花瓶中。花束中的花朵显然已精心打理过,色彩清丽,疏朗自然。
渡行没想到他是出去摘花了,凝视片刻,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宁越读出他的表情,笑道:“好看吧?公司的插花课我可不是白蹭的。”
他等了片刻,见渡行不来接花,便自己走到书桌边,将花瓶安放在他不会碰到的空位上。摆好了花,又回到屏风后,如此调整数次,才满意地说:“我就感觉缺了点什么,你瞧,只一个人影,孤零零的多无趣。多一瓶花影,不是好看许多?”
渡行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多谢。”
宁越学他摆手:“谢倒不用……”
他伸手时,渡行才注意到他手臂上有发红的几道刮痕,不由道:“附近虽然少有野兽,但究竟是深山,草木毒虫也能伤人,最好不要独自前去采摘。”
宁越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里面的粉色花朵,促狭道:“这是玫瑰花,在我们那儿,送这种花是求爱的意思。”
红玫瑰没找着,粉色的倒是有,他特地摘了好几朵夹在花束里。
渡行低头看了一眼,神色淡定:“这是月季。”
宁越睁大眼睛瞧着自己亲手摘的花:“我们那儿就叫玫瑰!”
渡行也不意外,顿了顿,摇头道:“那我不能……”
宁越见他要推辞,忙道:“哎,我开玩笑的!我折花赠友还不行吗!我忙活了这么半天呢,你要不收,我就摔了!”
渡行这才微微一笑,宁越见他目中含笑,似欲说些什么,怕他张嘴又是道谢的话,抬手拦道:“要是说谢谢,那就不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绕过屏风,才对着和尚的人影笑道:“渡行,你有这功夫,多喜欢我一点吧——”
和尚的身影如松竹一般沉默而挺拔,一动不动。但宁越知道他肯定听见了。
他不想听渡行的回应,自己摇了摇头,切回普通话,才轻轻笑了一下:“毕竟,我还真挺喜欢你的。”
渡行也许根本听不懂,但这不重要。
宁越说到此处,冲屏风里挥了挥手,换回古语,说:“我回去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神色放松,走出去时,脚步轻快得自己都意外。
想来也是,想送的东西送了,想说的话也说了。宁越早知自己多半得不到回应,可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身上知道了什么是“喜欢”。他只觉得高兴。
他离去许久,渡行仍旧站在原地。暮色渐渐深沉,小沙弥见渡行还在书房里,便来替他点灯。
渡行依然沉默不语,等小沙弥无声无息地关门离去,才对着灯光,拿出了一直负在身后的双手。
油灯昏黄的光静静照着,和尚的手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支干了的笔,和指缝间淋漓的墨痕。
他听着宁越的脚步声,一时入神,笔尖凝墨,险些滴到画上。情急之下,只好拿没握笔的左手去接。
手上沾了墨,那边宁越正好进了门。渡行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不欲被他看见,湿润的笔尖便被握在了掌心之间。
宁越毫无所觉,画更是死物,不会活动。可瞬息之间,渡行双手便已满是墨痕。
年轻的僧人静静看着自己的双手,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六祖诚不欺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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