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一连几日关在房里闭门不出,连饭也没怎么吃,整日透过窗望着院中的桃树发呆,时不时用手摸索着掌心的伤痕,神飞天外。
一道细如丝线的疤痕,是陆逊给他的,自分别后仿佛有蚀骨的长虫,在啃咬着疤痕下的血肉,带着明显的愤恨,像是陆逊此刻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流进心里,直攀头顶与身躯的每一处角落,让曹丕沉闷了许久。
他有些庆幸还能感受到陆逊的存在,宛如那日的最后一眼,并不是最遗憾的结束,而不过是与陆逊的吵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市井街头为了争辩自己阿娘厨艺更好的两个小孩子,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肯退一步。
本来是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可曹丕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向对面小孩的胸口,扔去对方送给自己的最心爱的玩具,并且告诉他,这是你非要给我的,扔坏了怎么能来怪我?
恶劣至极。
曹丕想起对陆逊的所作所为,真的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实际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侧脸是火辣辣的烧痛,白皙的肌肤渗出大片的血红,肿了几日,芸嫂操心着用冰给他敷了敷,这才看不太出来。
他多希望陆逊现在就回来,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可以好好地承认自己是多么无赖卑劣,但掌心传来的陆逊的情绪却愈来愈弱,仿佛涟漪即将散尽的湖面,让曹丕的心又一次跌到谷底。
曹丕不禁悲观地去想,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包管家这几日忙前忙后,替曹丕从张源处打听到了消息,那三名蜀山的小道士为了救郭嘉,已连夜出了许昌,回蜀山去寻师父徐福了。曹操因头风发作,也一直卧床不起,朝堂政事的处理均由大哥曹昂代劳。
曹丕很担心曹操,但冷静下来想想,曹丕的命已是陆逊的,陆逊虽然脾气不太好,并不是不讲理的人,顾及他的心情,再生气也不至于对曹操做什么,当时的死无全尸一段话,约莫只是他的气话。
陆逊自相识以来,就不太会说好听的话,这点曹丕比谁都清楚,自己先前也被说了那么多,也都一一受了,怎的那会却忍不住了?结契这东西,不过是证明自己的命卖给陆逊了,他们又不是夫妻,自己又处于被动,怎么能用来当做某种联结和自己恣意妄为的挡箭牌呢。
曹丕低骂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笨,自不量力。”
算着时日,郭嘉身子可能差不多好了,但眼前不等曹操来召他,他也不好去探望郭嘉。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郭嘉之事宫里的人尚且不清楚,只好每日等在家中干着急。
院中的树光秃秃的,掉下来的树杈都被拾去当柴火了,唯有那棵桃树还开得很好。今日的天气不怎么好,过了午时竟飘了些细雨,曹丕正在房里想事想的出神,听见包管家轻轻扣门,回神问道:“什么事?”
“公子,昂公子来看你了。”包管家和善的声音响起,听得曹丕心中也一暖,忙前去开门。曹昂容光焕发,背手而立,俊美的脸上带着笑意,让曹丕千头万绪,不知怎么开口。
包管家识相地退去泡茶去了,曹昂用折扇敲了敲曹丕的脑袋,看弟弟格外沉重的表情,忍俊不禁道:“我都站了半天了,不招呼我进去吗?几日不见,阿丕怎么变得这般瓷了?”
曹丕这才挤出笑容,连忙招呼曹昂进屋,又是让他吃点心,又是让他喝茶,忙活了一阵,被曹昂拉住,按着肩膀坐在了对面,幽叹道:“阿丕,你别忙了,我是用过膳才来的。”
曹丕道:“大哥最近不是代父亲处理政事吗,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难道是父亲身子好了?”顿了顿,又急道:“那祭酒呢?祭酒的病好了吗?”
“阿丕,你别急。”曹昂呷了口热茶,慢慢道来:“首先,我今日其实是来向你告别的——想必你也知道,最近南方连续出现涝灾,民不聊生,已持续半月有余了……眼前并无良策,我得亲自前去治理。”
这事曹丕自然知道,南方有几座城已经被淹,水漫至成人腰际,小儿根本无法出门,集市摊贩无法开张,也有不少人被泥水卷走,牲畜也许多被淹死,实在可惧。
曹昂身为世子,这种事定当亲力亲为,曹丕不由得担心起来,道:“大哥,你此番前去,大概要多久?我能同你一起吗?”
曹昂笑着摇头,伸手摸了摸曹丕的脑袋,道:“少则几月多则半年。你呢,就好好给我待在许昌,哪里也别去,去了给我添乱还不够呢,更会让我分心。”
“那大哥什么时候出发啊?”曹丕泄了气,嘴角垮了下来,曹昂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打两下,道:“就这两日,时间很紧,容不得我耽误……”
曹丕感到失落,但仍振作着勾起嘴角,露出并不好看的笑容道:“那大哥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骑马游猎,冬日里能猎到的都是大玩意。”
曹昂笑着应了,又长长地嗯了一声,像是在思索接下来要说什么,道:“好了,既然说完了我的事,接下来就该说说阿丕的事了。”
曹丕茫然道:“我?什么事?”
曹昂折扇一敲道:“那阿丕就先来说说,前几日的神鹿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听人来报你夜里入宫,还是来寻我的,当真吃了一惊。”
曹丕的表情一瞬间僵住,“神鹿”二字一出,他又想到了陆逊离去的眼神,心中蓦然揪紧,喉咙上下动了动,指尖在膝上不安地蜷缩,缓缓道:“大哥,我……”
斟酌许久,曹丕欲语还休,脸色也愈发的难看,实在没办法把这几日的千丝万缕说清,也确实不想再说。曹昂看出曹丕的顾虑,笑了笑,轻声道:“没事,阿丕,不要勉强。”
曹丕抬头道:“大哥?”
“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大哥是相信你的。”曹昂安慰道:“大哥相信你不会毒害祭酒,也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这件事,迟早是要摆在台面上去说的……现在一切都归咎于你,只要能洗刷罪名,其他的都不重要。”
曹丕郁闷地吐了口气,停顿片刻,怎么也接不下这段话,便话锋一转道:“大哥,你可有去探望祭酒?他这两日身子如何了?”
曹昂思索道:“我昨日还去看过,不知是不是蜀山道长们的法术,祭酒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之前手臂上变黑的经脉也都看不见了,希望这次……”
话未说完,扣门声再次响起,不等曹丕回应,包管家不安的声音紧贴门缝传进来:“昂公子,丕公子,你们快些去前厅罢,许将军不知怎么的又来了,看着来者不善啊。”
曹昂与曹丕对视一眼,前后赶往大堂去迎许褚,许褚正坐在大堂的侧座,手臂搭在椅座扶手上,一旁的桌上放着杯热茶,正冒着热气,与他宽厚的手比起来,茶杯竟小得如玩物。
他不苟言笑,气场威武凶悍,曹家的下人们都退避三舍,甚至有人只在大堂外探了个脑袋,战战兢兢。看见曹昂与曹丕来了,许褚终于动了动,似是对曹昂也在感到意外,站起向二人躬身拱手,道:“属下许仲康,见过大公子、二公子。”
曹昂露出一贯的温和微笑,道:“许将军不必多礼,不知许将军今日来阿丕处,所为何事?我与阿丕正打算用膳,不如将军也一起?”
曹昂客套说辞格外拿手,他早就发现许褚带了好几名侍卫,一眼扫去皆在庭院中静候,此番前来正如包管家所说,来者不善。许褚果然严词拒绝,又看了看旁边的曹丕,毕恭毕敬道:“不瞒大公子,属下是奉大王之命,前来请二公子入宫的。”
曹丕一愣,道:“父亲醒了?”
许褚颔首,曹昂耐人寻味地望了一眼曹丕,彬彬有礼道:“许将军可知,父亲因何事召的阿丕?若不碍事,我也想一同前去,正好探望父亲,这几日他身子不是很好,让人担心。”
许褚同样别有深意地扫了眼曹昂,“大王只请了二公子,大公子前去,怕是不合适罢。”
不让宦官来请曹丕,反倒动用了许褚,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曹昂为了弟弟,自然要掺一脚:“儿女尽孝,将军岂有阻拦的道理?再者,我近日替父亲处理政事,重大决策须得问过才是。既然阿丕要去宫中,那留我一人也无甚趣味,顺道一齐回宫去罢。”
见这位世子毫无破绽的笑容,许褚找不出可以婉拒的理由,便应了,待曹丕回房换了套衣裳,三人于午后灰蒙蒙的阴霾下,缓缓进了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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