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是在小学毕业那年假期卖掉的。
家中有些价值的东西都被陈铭变卖了，起初父母并没有打算卖掉钢琴，虽然陈述一没有办法像过往那般随心所欲，但那架钢琴毕竟是孩童倾心过的证明。
后来是陈述一主动找到了陈铭。
那是一个大晴天，张狂的光束穿插在纷纷弯了腰的枝叶之中，光影斑驳停落在钢琴一隅。陈述一的表情无比冷静，成功伪装出不痛不痒的样子。
在此之前父母以幸福来标定他的未来，现在父母以现实的清冽来标定他的未来。
所以那架钢琴注定无法和他当下的现实相融。
音乐教室的温度在不经意间有了上升的趋势，散落的温热将冰冷的琴键融化在陈述一僵硬的指尖。
周然半弯着腰，双手稳定地端起镜头。
他所希冀的光景和陈述一目前的状态很好地相融，那份需要被刻意演绎出的情绪化此时此刻淋漓尽致体现在了陈述一身上。
林聿川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好屏蔽了周遭，将目光停驻。
陈述一没有弹完整的曲子，甚至连一段流畅的音律都未弹出。
他的动作随着镜头的转移而变动，晦涩的琴声将指节每每的犹豫显现，在静谧之中弹出了一首残缺的音节。
周然将镜头拉近，固定在陈述一那颗小巧的鼻尖痣之上。
镜头摆动时那颗痣就柔进了虚晃的光圈里，有一瞬间他想录下这段影像，好像只有不间断的视频才能表述出面前人流露出的情绪。
*
窗外兀自扬起一阵猛烈的风，琴架上散装的曲谱轻易就被风鼓动，瞬时间在空中分裂出一片又一片的重影。
孟雨娴小声惊呼了一声，正欲上前帮忙就看见周然手里相机的快门连续闪了好几下。
白色曲谱轻飘飘地下坠，将相机中人的身影分割开来，在镜头前碎裂了一面透亮的镜子。
陈述一脑海还在放空的状态，飞扬的发丝扰乱了视线，根本来不及抓住那些缥缈的曲谱。
右侧卷起一阵风，眼前闯入的虚影接住了那几张飞落的曲谱。
周然没有打断林聿川的动作，反倒是在镜头中又偷拍下了这几个瞬间。
结束拍摄已经到了落日时分。
不出意料，蒋昱又折回来接走了周然。三人站在马路旁看着两人动作娴熟地戴上头盔，疾驰的摩托车很快将二人的背影虚化在不远处。
这个点的公交车往往是最难等的，公交车站都要比平时热闹许多。
孟雨娴站在两人中间，右侧的人身姿微微偏了一下。
陈述一：“孟老师，周然哥是专职摄影师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或许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吧。
孟雨娴明显怔了下，放缓语速回答：“不算。”
“他没什么固定的职业......”她思虑片刻，像是很难给出一个固定的答案，“他还是个游戏主播，直播啊代打什么的他都干点。”
陈述一黯淡的瞳孔有了束清亮的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面前两人正处人生路最关键阶段，她这个做老师的当然得有点做派。
“周然比较自由，对自己的职业没什么特别规划，对什么感兴趣就会做什么。”她把头凑近陈述一，小声地说：“你别看他摄影有模有样的，也不知道能坚持几年——”
陈述一闻言轻笑了一声。
孟雨娴抓住了时机，“你规划未来了吗？有什么从业目标吗？”
陈述一顿了一下，嘴角不自然地抿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曾经坚定过，但现在却变成了最不真切的存在。
半晌后，“嗯......暂时没有考虑，父母还没考量好。”
孟雨娴滞了一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孟雨娴到站的地方要更远点，公交车闭门时剩下的空间又只容下了他们两个人。
晚上的南北巷子烟火气更浓了些，长巷两边堆满了小吃摊，烧烤卷起的浓烟让纷乱的人影显得愈加朦胧无边际。
林聿川目视前方，打断陈述一不明来由的烦闷：“这周作业动笔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陈述一有些心虚，可能是因为林聿川现在成了他半个补习课老师。
他不好意思地放低声音：“还没有......”
谁料下一句林聿川说：“嗯，我也没有。”
陈述一内心有了点小满足，不至于明天一起写作业时又落下太大的进度。
耳边响起一声清脆，不知道哪家摊子的盘子又遭了殃。
陈述一还没来得及看到热闹就听见林聿川说：“今晚能连麦写作业吗？”
连麦？今晚？
又是新鲜的尝试。陈述一梗着脖子半天没了回应，也不知道林聿川为的是什么。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要背道而行的路口。
林聿川站定，又提到了刚刚的话题：“可能会熬点夜。”
陈述一怔了怔。
林聿川又说：“明天不想再一起写作业了。”
他的声音很真切，一字一顿落入陈述一耳中。
最终目的被林聿川说出口，“有两张音乐会门票。”
他的目光蓦然变得灼热，一点点穿透陈述一的目光。“想和你一起看次演出。”
*
林聿川的语音通话是在晚上八点打来的。
陈述一手忙脚乱地找来耳机线，绕了半天才接通了通话。
手机里林聿川的声音要更低沉一点，重音被听筒无限放大，不带停顿地跳进了耳廓。
“想先写什么？”
陈述一头疼地瞥了眼一厚摞练习册，虚弱地说：“数学吧。”
主要原因是害怕拖累了林聿川熬夜，文科留在后面也就能早点解放他的私教老师。
林聿川“嗯”了一声，听筒很快传来书页清脆的翻动声。
“不会的先空下，等最后一起问我。”
陈述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以前做作业时耳朵里是自己书写留下的沙沙声，如今代替的却是林聿川稳定的呼吸声，气息的温吞被扩大，有了种耳边蜜语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面子薄，但还是不能够理解自己耳廓发烫的原因。
窗外的天彻底暗了下去，屋内的灯泡不给力的闪了一下，陈述一借机泄力垂了下头。这一垂刚好撞到了自己垫在下巴下面的水杯，突兀的巨响很快被听筒送了出去。
陈述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扰到民了，他略显局促地捏住了话筒，有了点掩耳盗铃的意思。
“怎么了？”
陈述一摆烂地松开了话筒，声音闷闷的：“头掉下去了。”
他只是语言直白表达了一下。
耳朵里稳定的呼吸声一滞，在静下去的时候他听见了林聿川轻笑的吐息声。
手机运作了一段时间电就散了个干净，直到耳朵没再分辨出熟悉的气息声陈述一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一想到是林聿川面临朋友失联的状况，他找充电线的动作就开始不自觉加快。
充电头在床头，陈述一来不及顾自己，只得蹲在地上抢救手机电量。
等到大腿有些发麻手机才被重新启动。
微信界面被重启刷新，那个停留在顶部的黑色头像突然摇身一变。
聊天记录还停在他突然中断的通话上，林聿川并没有发其他的话。
陈述一的注意力被林聿川的新头像吸引，手指不受控地放大。
那是一张照片的局部画面，是光影错落下模糊的曲谱，两三张轻盈地交叠在一个小小的矩形里。
他不迟钝，记忆力也没有衰退。
所以这张照片应该是今天周然拍下来的。
脑海兀自响起一阵嗡鸣声。
陈述一盯着头像的目光变得模糊，小半天后才退出了林聿川的个人界面。
他并没有问林聿川为什么换了头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换成这张图。
tree：刚刚手机没电了
tree：现在才充上电
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他还附上了一张手机屏幕电量的截图。
林聿川的回复很快。
3:好
3:早点休息
很平常的结束语，也没人主动提及那个新换上的头像。
陈述一稳住呼吸长叹了口气，下一秒手机亮了起来。
3:不会的题可以拍给我
他的好朋友果然不相信他会变成立刻上床睡觉的人。
陈述一心里的打算被抓包，讪讪戳了两下屏幕。
tree：我今晚不熬夜
随后配上了一只小猫睡觉的动图。
林聿川这会儿没有立即回消息，陈述一借此机会又补了一条。
tree：不要写作业
tree：留点明天跟我一起写
他的言外之意是：林聿川不要熬夜。
他盯着半天没有新消息弹出来的屏幕发了三秒的呆，随后后悔劲就冲上了头。
手指几次三番地长按了自己的回复，看着撤回键一次又一次消失，直到撤回的时间过期。
在他任由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林聿川回了消息。
陈述一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林聿川发的也是一张表情包，他先前发的右侧卧小猫变成了左侧卧小猫。
两只小猫在聊天记录里遥遥相望，最后一同闭上了眼睛。
*
林聿川满意地看了眼自己费劲找来的表情包，退出了和陈述一的聊天界面。
聊天列表闪了一下。
他点开和周然的聊天界面，几张连续弹出的照片出现在屏幕。
后面缀着一句：还没P，怎么想着要看照片？
3：作业写完有些无聊，想看看。
白粥：哦
白粥：答应你的班级集体合照排上期了
白粥：不过只给你们一个班拍，你得自己开口和老师提
白粥：我这边拍摄倒是没问题，具体能不能行得看你自己了
3：好
3：麻烦你了
白粥：没事
白粥：早点休息
白粥：直播号给我点个关注
3：好
林聿川完成了约定，关上了手机屏幕，目光停在墙壁上钉着的木制相片框。
里面是一张班级的集体合照，照片的角落印着一串规整的黑色字体：三年级（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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