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凯旋当日,整个上京为之轰动。
宽阔大街被围挤地水泄不通,人挨着人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哎熹临你慢些!等等我!别挤别挤,麻烦让一让,谢谢,谢谢……”说话的是个清矍少年,被喊的同样是个模样俊秀的少年郎,不过一眨眼功夫,那少年便如一尾游鱼在人海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少顷,那锦衣少年乍然从相隔甚远的另一端人流夹缝里探出头,抻长了脖子兴奋地准备迎接大军入城。
这一幕纤毫毕现地落进城墙之上身居首位的江瑢予眼底。
他看着少年人的朝气恣意,不由得无声一笑。
城下锦衣少年正是季御史的独子季熹临,御史看着城楼之下挤挤攘攘的混乱场,眉尖一抽,暗骂一声:“这个混球。”
江瑢予闻言,不赞同地转过头,对御史莞尔道:“熹临活泼烂漫,御史不必忧心,他这样朕瞧着倒是不错。”
“是,陛下。”季御史朝江瑢予恭敬一躬。
“熹临打理的庄铺近日愈发有模有样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御史有空叫他多来宫里同朕聊聊天。”江瑢予视线落在那清稚面孔上,笑意渐深。
他对这样的少年向来颇有耐心。
更何况,季熹临在他登基之前两人就私交甚笃,关系一直不错。
城下的季熹临看到他们,努力挺起上身使劲地朝他们挥手,季御史眉尖都快抽飞了,要不是今日迎接大军凯旋,他非把这个混账玩意逮回去痛打一顿屁股不可。
不过下一瞬,他就没了抓混世魔王儿子的心思了。
因为那几丈高的城门被士兵向两边肃穆推开,所有人顿时不约而同地一致望向城门口,不论朝臣兵士,贩夫走卒,目光皆看向那被缓缓打开的大门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红褐色的踢踏马蹄——
紧接着,“恭贺将军凯旋归来!”的欢呼顷刻间此起彼伏地响起,百姓齐齐下跪,那场面十分壮观。
江瑢予同样正色看去,他眼睛稍稍眯了一下。
从这个位置,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到达城下还有一段距离,他无需急着下去。
为首的袁义大将军一身褐色铠甲,身披猩红披风,他明明是在微笑着和百姓说话,却仍带给人一种横扫沙场金戈铁马的悍然气势。
这便是武将磨练出来的血气了。
纵观整个军队,几乎所有将领身上都有这种在战场上厮杀出来锐不可挡的凌厉气质。
江瑢予没有被这群身披荣光战功赫赫的将军吸引,反而直接越过前方向后探去。
他第一眼被吸引住的、毫不犹豫径直看到的,是墨发高束一身玄甲的青年。
青年没有像其他将领一样同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亲切交谈,纵使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他除了必要的回复外连一个兴趣盎然的眼神都欠奉。
可即便青年这样低调不扬,江瑢予还是一眼注意到他了。
那青年似是心有所感,拉紧手中缰绳,猝然抬头,和江瑢予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碰——
江瑢予几乎是立刻就移开了目光,从青年的角度看去,年轻帝王正侧首和站在右侧的丞相侃侃而谈,根本从未朝这里看过一眼。
那快到连残影都捕捉不到的短暂对视仿佛是他出现的幻觉。
可青年知道不是,他下颌微抬,视线精准越过喧嚣人群,隔开人声闹海,一眼锁定城楼之上,那个一身明黄龙袍,头戴冠冕的年轻帝王。
待众将骑马而至,行到城楼之下时,江瑢予已经提前率领众臣等着他们了。
袁义大将军利落翻身下马,带头下跪,铿锵有力的“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声随之响起,江瑢予面容喜悦,连忙上前托住了袁义的手臂,亲自将人扶起。
“众位爱卿快快平身。”江瑢予亲自领着袁义谈笑入城,众将领紧随其后。
在这一行人里,一道隐晦暗沉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再经过一系列冗长繁复的接待礼仪之后,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环节。这群将领依旧神采奕奕,他们素日行军打仗,这种繁琐礼节对他们来说自是算不得什么,跟玩没什么两样,但对于风寒初愈的江瑢予来说,那就很是要命了。
高福在身侧悄悄扶了他一把。
江瑢予借力稳住便拂开他手,走到殿内最高的雕龙御座前,转过身正对众人一展宽大袍袖,稳当坐下。
众人再要行完整的跪拜大礼,江瑢予提声阻止,“免了,诸位都是我朝栋梁,此番能大败西戎,诸位功不可没,朕定要好好犒赏你们!!”
“谢陛下!”众将领中气十足。
唯有沈韫立在众将身后,眸光晦暗地凝视面色苍白,唯有唇瓣一点朱色的病态帝王。
“袁义大将军同西戎斡旋数十年,身为元帅统领得当,居功至伟,朕现亲封大将军镇国公爵荣誉,赐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良田……”
除袁义由江瑢予亲封外,其余将领均按功勋论功行赏,由侍臣宣布提前拟制好的褒奖名册。
等念到最后一位封赏名册,侍臣都不由呆了一下,因为那陈列功勋的页面实在太厚,竟然占了近小半本,可这样就是这样一个功劳煊赫的将军却又籍籍无名,连将领的职位都没有!
侍臣不可置信翻到了这人名字。
——沈韫。
跟在江瑢予身边的元老级侍臣大多知道这位的身份,一时心里忍不住咯噔叫苦,连宣布都卡了壳。
就在侍臣快要引人注意之时,江瑢予侧目过来,“继续。”那一眼甚至连状态都显得恹恹病气,却仍具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压迫感。
侍臣不敢耽搁,忙拿正名册,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念:
“兵卒沈韫,斩杀敌方主要将领共五人,在泗河、甘岭、亓山、横渡等多处战场率千百人的小队屡次出奇制胜,以少胜多,击杀敌方炮兵骑兵步兵统计人数共计……共计万人!”
这个数字一出,满堂皆惊。
堂上文官即使不知道念到的那几处险要地势,光人数统计就已经足够让他们震惊地倒吸冷气了。
一般军队总数又能凑齐多少个万出来?沈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战斗力是真实存在的吗?!
就在这短短瞬间,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了一个可怖念头:
——这个人,真的不是杀神转世吗?
就连袁义元帅击杀的敌人都没有沈韫多!
然而侍臣汇报的声音竟然还在继续,一本名册都不够他念的,他甚至还手忙脚乱地换了一本,这本名册上陈列了沈韫收剿的敌人财物辎重等等记录。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齐齐看来,连江瑢予都不例外。
他知道沈韫在前线,却从不知道他这样拼命。
他一直以为——
听完汇报,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瞠目结舌,在极度的震惊过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了江瑢予身上,众人都想看皇帝会如何赞赏这个战功赫赫的无名小将。
江瑢予目光微微垂着,他似乎是在向沈韫看,但又好像不是,没有人知道皇帝此时内心翻滚起了怎么一股惊涛骇浪。
他凤眼陡睁,盯向沈韫,语气算不得和善,甚至带上了一抹幽微的危险:“你想要朕如何赏你?”
那虽是个问句,可在场人都看的出来,这句话分明都带上杀意了。
没错,就是杀意。
众所周知,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性情狠辣,连帮助他上位的功臣都能说杀就杀,哪怕他平日大多数时的表情是带着笑意的,可并不会让人真感到放松,反而一颗心时刻悬着,更别提陛下此时这般凝重的表情。
殿中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迫绷紧了,他们再等江瑢予最后的宣判。
沈韫毫不畏惧这摄人的目光,他甚至从容地抬起头,一双因为战争的残酷磨练而不再清澈纯粹,反而带上锋利之势的目光,和皇帝直接对上。
“嘶——”
这下是真的有大臣受不了这种冷肃气氛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韫虽未上过朝堂,许多朝臣不认识他,但当年毕竟发生过那样翻天覆地腥风血雨的一场政变,而政变的其中一个主角就是当年名不经传的沈世子,只要稍微用心留意下还是能认出一二的。
三年前,沈韫以镇北王留下的铁腕兵力一举包围东宫,以强悍手段将江瑢予稳稳推上皇位。
按道理来说,他该立刻鸡犬升天,成为皇帝面前说一不二的红人,可谁知皇帝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卸磨杀驴,将沈韫关进诏狱,没几日就宣布他身亡的惨烈消息,连沈韫的亲兵都被杀尽丢去乱葬岗喂狗。
出了这种事,众位朝臣原本准备口诛笔伐要求沈韫交出兵力的折子都没派上用场。
他们只好一头雾水地恭祝新帝登基,沉浸在茫然的喜悦里。
虽然也有人怀疑过,但大家曾暗中在乱葬岗查过,的确见到了很多尸体。众人只好糊里糊涂地默认了这个事实,同时得出一个结论:
——他们的新帝是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人。
得知眼前的人就是三年前的沈世子,众臣不知是该欣慰皇帝的手下留情还是该感叹沈韫的命运多舛。
这好不容易回来了,皇帝又起了杀心,怎一个惨字了得。
众位朝臣虽然平时勾心斗角,但此时看向沈韫的目光却是无比一致的同情。
而众人心里这些小九九,沈韫自然是不知道,当然,知道了也不在乎,他兀自看着端坐上方居高临下的皇帝。
“臣只有一个请求,可否请陛下屏退众臣,单独听臣一言。”沈韫忽然单膝跪下,他的礼仪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的,并始终保持着下跪抬头姿势,望向那个永远不会低头的上位者。
众臣心里再次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见了沈韫怎么被五马分尸磋磨虐待的惨状,虽然他们同情,可不妨碍他们看戏啊。
江瑢予敛起脸上表情,唇角几乎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良久,众人才听到江瑢予肃然淡漠的声音,“众位爱卿劳碌一天,想必也累了,朕已在后花园备好为各位将军接风洗尘的庆功宴,爱卿可先行前往享用。”
这便是同意沈韫的要求了,众人哪怕还想留下看看,也不得不先行告退。
不消片刻,殿内一众朝臣包括伺候的奴婢都退地干干净净,江瑢予精神实在是不济了,加之殿中无人,便放松下身体,手肘支在扶手上,微微斜过身子,淡淡乜向地上跪着的青年,朱唇轻启:
“你有什么请求,现在可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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