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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搭乘一条白色的亚欧专用客船,驶在那片被炎热气流与红黄色晨雾笼罩的蓝色海水上。船头是红色的,船尾挂着灯笼。他们南渡红海,去往埃塞俄比亚。
船后划出碧绿的线条,珍珠白与肉桂粉的建筑漂浮在海平线上,那些朦胧柔美的色彩让塔齐欧想起巴黎卢浮宫的油画。而今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五坐拥着规模更大、排场更为华丽的郊外宫殿——凡尔赛宫,谁还会记得卢浮宫、记得正义者路易的幽暗与辉煌?
记得1642年十二月的第二天,神父与黎塞留在他面前的一问一答——
“天国阶梯即将为你落下。在此之前,你要宽恕你的敌人吗?”
“除国之公敌,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塔齐欧半闭着眼睛,靠在护栏上,反复呢喃:
除国之公敌,
任何人都算不上是我的敌人。
黎塞留的一生都在这句话里。
后来他们登陆埃塞俄比亚高原,被当地农民邀请到“王冠饭店”就餐。
塔齐欧坐在平顶小桌前,品尝一种叫“英吉拉”的苔麸发酵软饼,搭配土豆泥或蛋黄酱。他不太爱蘸调味汁。对此他的邻座给出解释:“他吃不了辣。”
饭后,他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在青草铺地的院子里围坐成一圈,竞相探讨各部族语言体系。
其中不乏埃塞俄比亚古卷古语、迦南语、阿拉伯语、更大语系的巴巴里语和埃及方言,还讲到了曾作为塔齐欧入学送命题的希伯来语。
他们登上乞力马扎罗山顶。
这是一座休眠火山。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它顶层的冰雪厚达数十米。塔齐欧坐在奥赞的骆驼上——原来那20袋粮食在四周前被送给了埃及原住民。
莫里斯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指向南方:“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马普托。”马普托是莫桑比克的首都,也是雅恩·万·安科兰的故乡。
此时晨光熹微,天地共色。
塔齐欧已经无法看清莫里斯的轮廓。只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和两片瑰丽的红唇在斜下方游曳。
“骆驼累了,”他说,“我想下来走走。”
同伴顺势张开双臂。塔齐欧稍作停顿,随后从骆驼另一侧跳到地上。
莫里斯:“。”
不单单是莫里斯,就连塔齐欧也觉得自己变了。
过去他如履薄冰,将对方视为不可或缺的依靠。可渐渐他有所感悟:自己不应该再事事麻烦这只人类。
因为塔齐欧意识到——
莫里斯正在一天天衰老。
尽管比正常人的速度慢很多,但他无法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也就是说……
莫里斯的生命只有一次。
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塔齐欧不希望这只人类把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莫里斯经历了很多他不应该经历的事情,而如今就连他自己也忘了——曾几何时,他可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英格兰贵族伯爵!
这只人类本该光鲜亮丽、舒舒坦坦地过完一生。
可因为“诅咒”,因为某些水母无法理解的因素,莫里斯一次次地受伤、等待,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危险!”莫里斯带着责备跑过来,“要是崴到脚怎么办?我看看。”
塔齐欧下意识后退两步。
“等看完马普托——”他突然提议,“莫里斯,我想去俄国。”
“去俄国……?”
人类在摸不着头脑的困惑中直起腰板。
“不错!”塔齐欧语气非常肯定,“我跟以前不一样了,莫里斯。如今我的毒丝可以在晚上收放自如。我想,要是弗朗茨还活着,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杀了他,为你解除诅咒。”
“然后呢?”同伴面无表情地随了一句。
“一切后果由我自负!”塔齐欧补充道,“放心,在此之前我会送你去科孚岛。”
他开始为人类的未来订制他所能想到最美好的计划。起初一两年,莫里斯会很穷,因为他只是一只初来乍到的流浪儿。他可能会被孤立、被瞧不起,但他不会一直不走运。他长得这么善良,还会挖矿。
是的,他可以靠挖矿维持生计。哦,不,挖矿的工作太危险了。想象一下矿洞坍塌,冰冷的、狡猾的雨水总想渗进来,大风将石块推翻,把沙土织成薄薄的铺天盖地的尘雾!
他要当一名正直的老师,一天早上睡过头快要迟到的时候,看见一个送牛奶的人类在校门口等他,他们相视一笑,莫里斯接过牛奶和对方亲手为他做的三明治,走进校园给孩子们上课。
嗯,前面还有一大堆好事在等着莫里斯。他会和那只人类相爱、同居,一起攒钱买大房子住。他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类。塔齐欧也会为莫里斯祈祷,祈祷未来的甜蜜大于过去的痛苦,祈祷明天的太阳比今天亮,明天的海洋比今天蓝。
莫里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塔齐欧……”
他吸了口气:“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我改。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推开?”
塔齐欧惊愕得哑然失语。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很多方面都比不上你,无论是能力,还是性格……”人类的喉咙开始哽咽,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往下流,“我、我已经想不出能让你继续爱我的理由了。”
塔齐欧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莫里斯双手捂住脸,“害怕第一个问我疼不疼的人有天不再关心我。”
“如果、如果这个诅咒可以让我对你有千分之一的价值,而这千分之一能使我留在你身边,让你爱我的时间多一点,那我不会想解除它。死都不想。”
人类抹去脸上的泪水。
“更何况……”他抽抽噎噎地说,“能解除诅咒的人并不是他,所以你没必要为我以身犯险。除非,除非你确实恨他。如果是,我可以为你代劳。”
塔齐欧:“不是。”
“那是什么?”莫里斯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你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
“我要你好好的。”
塔齐欧由衷回答:“是的,莫里斯。我要你好好的,我要你爱惜身体、平平安安。我要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你自己为重。”
“好,我答应你。”
※
马普托海滩是个很恬谧的地方。
这里似乎并没有被殖民者玷污。一经打听才知道,早在1700年,莫桑比克就被葡萄牙列为“保护地”。
塔齐欧心里明白,殖民者们并没有停止掠夺,而是在给双方一个休息喘气的时间。正如寄生虫不会一次性啃光它的宿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将来吃得多、吃得久。
他们走在沙滩上,每棵椰子树下都有几只光溜溜、黑黝黝、红通通的人类在睡觉。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冒出来。“你们好,”他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上来就要跟他们握手,“见到你们真高兴。”
“到我家做客吧!”他从莫里斯手上抢过缰绳,“我们这边已经很久没见到外国人了。”
塔齐欧发问:“当地人都喜欢在野外睡觉吗?”
“是、是啊——我们每天干活都很累的。”原住民的声音里有几分不安。
骆驼被拴在外面,他们步入一间茅草屋。
四周蝇虫嗡嗡乱飞。
“这位是我的爸爸,”男人一一介绍,“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我的妻子,大女儿、二女儿。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八岁。”
“见到你们真高兴!”
这家人对他们敬如上宾。
坐下来不久,桌上便摆满玉米、牛肉、鱼肉、洋葱还有豆角,最后是两碗胡萝卜丁盖饭。
可是不知怎的,塔齐欧觉得这饭越吃越头疼。
“我……”他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有、有!”
茅草屋的主人们纷纷上前:“我带你去。”
莫里斯试图阻拦,但为时已晚——他的同伴陷入沉睡,被带到另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仅全身发烫,手肘和膝盖也痒得不行。
塔齐欧睡着了,他们不得不暂住一晚。
但没关系,第二天走也不迟。
第二天——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天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抻了抻胳膊,眼下他的身体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我们明天再走吧。”
第三天——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天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倚靠门框,太阳光晕在他眼中聚拢扩散。“我觉得我需要再好好睡上一觉,”他喃喃道,“晚上走吧。”
到了晚上——
“亲爱的客人,你们今晚要走吗?”
塔齐欧还在睡觉。
莫里斯望着身边飞来飞去的蝇虫:“我不想动,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
就这样,他们在马普托定居下来。
莫里斯每天都重复前一天做过的事情:睡觉、煮咖啡、吃饭、打扫卫生。塔齐欧则更为简单——睡觉。
一家人其乐融融。
没有辩论,没有争吵。
当地有一套时间规划体系。
譬如晚上十点起床,十点半吃晚饭,十一点出海打渔,两点煮咖啡并吃第二顿晚饭,接着五点吃早饭,七点睡觉。期间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得照着来,因为据说这是世界公认的健康作息时间表。
莫里斯偶尔会冒出一两个新奇的念头。
可他太累了,根本没有动力去付诸实践。因此总有那么两个声音在他脑中对话:
“我想……”
“算了吧,这样也挺好。”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他感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而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做。白天醒不了,晚上睡不着。
不像塔齐欧,他一直在睡觉。
莫里斯的意识愈发模糊。
有一次,他盯着饭,呆了三个小时;勺子伸进嘴里,才发现那是手指;再低头一看,碗是空的——饭还没做呢!等饭端上来,他睁开眼睛,原来是做梦。
中午,人们倒在椰树下,指着太阳喊:
“月亮,月亮,暖洋洋。”
夜间,人们躲在屋子里,对着月亮叫:
“太阳,太阳,沁凉凉。”
每到这个时候,塔齐欧就会发出几句梦呓——
“双苹果,双苹果;
“甜甜圈,甜甜圈;
“自由面,自由面。”
莫里斯盘腿靠墙,观看那些蝇虫。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并成一颗长着翅膀的大西瓜。不对,大西瓜不是大西瓜,大蝇虫却是大蝇虫。粗壮的吸器插进脖子,人类痛得吱哇乱叫。趁势,一条柳叶形大蠕虫螺旋般通过吸器钻进血液,在他体内肆意生长、自由徜徉,终于——
水母毒丝将蠕虫撕裂。
塔齐欧如梦初醒。
他绕了一圈。
屋里屋外,到处都是骨骸——牛、羊、马,还有奥赞的骆驼。
它们27年前就死了。
塔齐欧绕开人类尸骨。
莫里斯在睡觉,伴随着温柔的梦呓:
“双苹果,双苹果;
“甜甜圈,甜甜圈;
“自由面,自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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