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有人起身,庾远也不推让,就着蒲垫坐了下来。
孟维桑立刻示意酒童为其斟酒,几家公子的目光从花圃收了回来,只有郭澜似笑非笑盯着宋灏,后者浑身血液都冻住一般,分寸不动。白霜序咳嗽提醒,宋灏偏过头,示意红蓼姑娘带路,郭澜靠在花藤上的拐杖忽然滑落,声音并不大,但却将宋灏惊了一跳。
欧阳公子试着套近乎:“天驷兄,听说你近日去了帝师阁求学问道?可见到师昂阁主?据传此人光风霁月,学富五车,文可比道山之士,清谈可胜王谢之家,曾在南渡北伐中建功,连王室都要让几分薄面。”
赵公子附和:“那可不,匾额上的‘千古帝师阁’可是武帝钦赐手笔,每年都会代宗室举行云门祭祀,以求福宁。”
“我倒是听说,其武功亦是独步天下。”蛮夷尚武,说话的是乌稚。
在座没几个好身手的,心里揣着好奇,又不知如何搭话,恰好郭澜的扶风拐摔在地上,有人想起他的身份,便起哄道:“郭兄想必了解,不如同大家好生说说?”
庾远掀开眼皮瞧了一眼,又继续自斟自酌,充耳不闻这你一言我一语。
郭澜将目光从宋灏身上收回,摸索着拐杖,阴阳怪气道:“独步天下未免口气太大,江湖可不只他一个高手。”
有好事人暗自窃喜。
前些年越城岭江家出了个“鲸鲵吞航”江簌,与五岭其他四大派中四位前辈并称南武林五大高手,渐起声名,可惜十年前江簌为人所害死于非命,江家折将,在江湖中受到排挤,他心里有气,也不挑时候就开始酸人。
庾远把酒樽一落,说:“天下可称绝顶高手的十人,你可知为谁?”
郭澜愣住,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庾远会顶自己的话,据他所知,如庾家这般的高门,除了释褐授官、谈玄论道,不该对江湖武林如此关注。偏偏此时,本已畏缩掉头的宋灏自花间驻足探头,似是故意看他吃瘪,更是叫他不由气短。
孟维桑圆场道:“我先说好了,江山人才辈出,高手虽不是多如牛毛,却也绝非寥若晨星。且各人皆有拿手绝活,孟某没本事将各家齐聚一堂,自是难分高下,姑且就这么排一排。”
“当世公认绝顶高手,这几位自是当仁不让——”
“帝师阁师昂阁主、剑谷七老、天都教教主白少缺、蜀南竹海‘西侠’李舟阳、北洛玄府的老道、千秋殿殿主、攀龙客、问天宫宫主娄殿白、阳山派掌门李商声。”
欧阳公子听得极认真,掐指一算:“这不还差一个?”
孟维桑缓缓摇头,既犹豫又慎重:“一时拿不准,这最后一位当是算上那红衣银剑的魔头公羊月,还是拏云台册封的那位东武君。”
这俩人一个深居不出,一个行踪诡异,见过的人只在少数,且比之上头那几位神仙人物,尤其诸如七老,那不知差了多少辈,倒确实叫人拿不准。
此时,一队侍女捧着岁朝清贡用的天竺果迎面走过,白霜序侧身礼让,不慎撞到宋灏佩剑霜降,宋灏本就心神不宁,下意识以为他有话要说,便问了句:“怎么?”没想到歪打正着,果真见他拧眉肃立,聚精会神琢磨那孟大公子说的江湖豪杰,想也没想他是否知道这些江湖事,便脱口而出:“莫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其实孟维桑列的这十大高手并无歪曲,但也不尽然。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在滇南时听说,世上还有许多不显山露水,不知深浅的高手,譬如塞外昆仑天城之上的圣女与传教宗、高句丽新任国师、爨氏的族长、皇宫之内的近卫,即便是封楼的泗水楼中楼,也未必没有传人。
当然,他是不会多嘴。
宋灏自嘲一笑,心想这小子怎么可能发表长篇大论,是自己想太多罢了,便感慨了一声:“那样的高手,分居天南地北,能见到其中一二,便已是三生有幸了吧。”
亭下有位长居江左的公子,对南武林形势并不熟悉,忍不住插嘴:“慢来!这五岭五派五大高手,怎么到大公子您这儿就只剩下娄殿白与李商声排得上号,另仨人就甘于屈居人下?”
说着,还有意无意瞟向郭澜。
郭澜乜嘢一眼,将竹杖紧紧捏住。
孟维桑深表遗憾:“还有仨,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自是不算。”
他这话并未偏私,庾远拎起白玉酒壶,也叹了一句:“可惜。”
郭澜却涨红脸,心里极不舒服。
“鲸鲵吞航”江簌也曾为五大高手之一,自他死后,江湖便有传言,说江家势弱,从此后将一蹶不振。郭澜心高气傲,不论家族、朝政还是武林,都想插一腿,且都不甘落后他人,便总觉得孟维桑与庾远这话针对江家,是看不起自己,多看两眼只道在座皆面目可憎。
孟维桑并不知他心内想法,但看他脸色不善,又张口欲言,便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告诫他若此时失了分寸,容易叫人落下口舌。
郭澜并不想承他好意,把酒樽一推,将要起身。
孟大公子眼底闪过不悦,但毕竟是客,把他手一按,替他解围:“贤弟年轻气盛,恐有不知,别的高手或许见仁见智,但有一位毋庸置疑。”
“谁?”
郭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音。
“帝师阁阁主,师昂。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孟维桑话音沉而缓,并不高亢,但却叫满座一凛。
虽说是对郭澜说,但面却朝向左首的庾远。
庾远放声大笑。
笑音落下,举起手中玉盏,却不是祝酒高天长风,也不是祝酒满座衣冠,而是向着花树下呆头呆脑,正和白霜序小声议论丝毫没有去意的宋灏。
“宋公子!”
孟维桑示意,红蓼机灵地反应过来,立刻将退路一堵,逼得二人只能掉头。宋灏偷偷看了白霜序一眼,强颜欢笑,拱手自报家门。
白霜序跟在身后,见宋灏把脸埋得深,他一无功名,又非望族出身,能来此参宴,全因宋伯宜的才华为孟放所赏识。看郡望堂号,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宋灏晾在原地,像被观赏的戏猴,多少有些被轻视。
郭澜在庾远那里没讨到好处,又见对方纡尊降贵举杯,心里不是滋味,目光狠狠流连于二者之间,皮笑肉不笑道:“表弟,别来无恙。六姑姑与姑父可好?”
“好,很好。”
他极力克制自己在听到他向长辈,尤其是母亲的问候时掀起的情绪,再憋不出更多的话,两眼瞪得滚圆,在这虎狼环伺中,像一只随时待宰的愤怒的羊羔。可惜羊羔再愤怒,也变不成草原上的狼王,宋灏像一只泄气的囊袋,慌慌张张端起一只桌上的酒杯,维持那可怜的兄友弟恭。
郭澜笑了起来:“你敬我做甚?要敬也该先敬庾公子。”
乌稚几人本没有注意到,这么一说,大家都看了过来,嚷嚷着:“乱了规矩,说不过去啊,怎么着也得再浮一大白!”
“对,自罚一杯!”
“一杯怎么行,拿斗碗来。”
宋灏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场合,立时又狂饮一杯,烈酒下肚,呛咳得不行,平日不胜酒力的他知道,这等场合,即便捏着鼻子也要咽下去。
煮酒的庐儿立刻给他满上。
“庾,庾公子。”
庾远不等他说完祝酒词,连酒樽也不举,就着石桌桌面磕了一下,傲慢地回应。这时候,一口辣味反刍,寒风一吹,他的鼻子又酸又红。
看庾远并没有对宋灏表现特别,郭澜心里忽然舒坦下来,即便是先前的龃龉也抛诸脑后,反正这等权贵,脾性嚣张,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早已不是什么个例。
吃酒的又闹哄哄讲起话来,没人再理会宋灏。
白霜序从腰带里摸出一块饴糖——这是他与木香的习惯——悄悄塞进宋灏的手里,让他解辣。宋灏感激地看了一眼,背过身去,而红蓼在孟维桑的授意下,这时又领来不少迟来的外客,边走边高声说着府外的热闹事。
“乌哥,你们全在这儿呢!我们刚才进来时,看见府外有不少江湖人前来祝寿。”
“一拨又一拨,嚯,人可不少,全堵在门口!”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进城时确实发现不少着短打的武人。”
“孟大人……果真受民爱戴!”
有人问起,孟维桑直摇头,立刻派了个腿脚快的去前头打听,一会,人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捆木简和纸片,全数交付:“大少爷,门房里拿的!实在,实在是太多了!“
孟维桑扫了一眼,都是些名刺,只不过没有烫金,也没有蜡封,看起来倒像是绿林英雄的投名状。宋灏离得近,光明正大偷看,那些名刺上不仅有自封诨号的,刻错字的,甚至还有大字不识的画两个圈圈以示本人的。
他不禁笑出了声。
孟大少爷焦头烂额,压根没注意到,倒是庾远转动玉杯,也随即一笑,只不过笑,从没见过这么傻气的人。
“失陪。”
孟维桑只和庾远简单交代,便捏着名刺,随家仆匆匆走出花园,过了前厅,这时才方便说话。
“找到了吗?”
“没有,通知市亭把守住出口,府衙也增派人手,但……”
“先不要冒进,明日便是寿宴,若是闹大,父亲脸上无光,必定不悦。”孟维桑顿了顿,神色凛然,“这样,按之前的安排来,城中可妥当?”
“妥。”
“去,找几个嘴巴利索的,一会往那几个客栈通传,城门继续加强戒备,控制进出。”
——
庾远指着空出来的软垫,朝宋灏抬下巴,那里紧邻主座,他可不敢贸然上前,再当一回活靶子,便拉住白霜序衣角,小声说:“酒也喝了,要不,我们走吧?”
“你问我?”
看他面上坨红,也不知几分醉意。
宋灏的怯懦与退缩刺激到白霜序,若不是他有要事在身,不易节外生枝,管他什么家族,他们这些南方蛮子可不管中原礼教,想坐便坐,想饮便饮。于是,他顿了顿,对宋灏说:“他让你坐,你为何不坐?”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能坐么?”
“怎么不能?”
被他的话噎住,宋灏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躁动,既惶恐又激动:“真,真的?”那种从胸口漫出的期待,就像他听说白霜序要走,想和他一块离开牂牁去外面看看时一样,在推波助澜。
人生有很多第一次。
“好,樨哥,我信……”
话没说完,白霜序趁机推了一把,宋灏一屁股坐了下去。庾远只是逗他,想看看他像只误入狼窟的小白兔窘迫不安,没想到他当真坐了下来,倒是错愕。
“我,我我……”
四目相对,宋灏又紧张起来,也不知错抓谁的杯子,咕咚咕咚往下灌。
喝完,他把杯底一晾,看向庾远空空的右手,吓得把杯子砸了出去:“大,大不了我,我再罚一杯。”
庾远“嘁”了一声,侧身去捡玉杯。
宋灏张嘴,辣得直吐舌头,但酒劲上头,壮怂人胆,竟迷迷糊糊去抓庾远的袖子,咋舌道:“酒太难喝,我一会要是装醉,会放我离开吗?”
白霜序始料未及,没想到他将庾远错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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