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郑李黄回来时,大老远就望见厨房外跪着一个总角小厮,可不就是那个谁嘛。

年纪不大,嗓门不小。虽乖巧在厨房外跪好了,但该哀嚎的嘴巴一刻都未停歇。

“都是李大说我的不是,小爷怎能听他的一面之词!”

“隔壁那个病秧子晕了,小的在暗中调停,救死扶伤,积善行德!”

“先前拿了隔壁的一碗药,如今还他们了,我们两不相欠!”

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户邻里之间有什么苦大仇深,爱恨交织呢。

厨房内,李大候在墙边,看着灶台旁的少年不断奔走在不同的药炉之间,各处嗅闻,还时不时掀开盖子再加点料。乍一眼看,还以为小爷在下厨呢。

李大在心中叹道,若小爷真痴迷于下厨就好了。可惜,煎药是煎药,炒菜是炒菜。形似又浑然不同。

滚沸的药炉上方青烟袅袅,药香扑鼻,夹杂着少年清澈的声音无悲无喜:“他近来倒是胆子愈发大了,几个脑袋想出的叫人去公衙传话。”

厨房外的嗓门依旧嘹亮。

“小爷啊!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良心发作,前去送药!都怪李大!”

这嚎啕委屈声太过于动听,刚回来的郑李黄都不禁好奇走近几步,想来观摩一番,看看又出了什么事。

岂料他险些还将这专心抹泪哀嚎的总角小厮吓了一跳。

“嗳呦,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郑李黄脚步一顿。

他忽然就不想关心他眼下受了什么责罚了。

总角小厮抹了抹眼角的泪,心道都说小爷宠他,可今儿小爷不宠他了。都怪李大!要不是他挨了他的骂,一时不耐烦,才想着不过是欠了一碗药、这便还他们就是了,这才惹恼了小爷。

思及此,他更加觉得委屈,跪在地上凄恻哭诉。

李大听着厨房外头对他的言语谴责如同耳旁风,八风吹不动,他等眼前的小爷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后,才开口道:“他还以为是自己还药之错。”

药的事小,这小子错在还偷偷叫人去公衙了,合该论一个不懂事之罪。

要说这几日的事,邻里两户但凡长了脑子的都不会想去惊动公衙。

李大原还想着,等郑李黄了了事,他便再想法子同隔壁那小厮说上几句,晓以利害,劝说先莫要打草惊蛇。

即使不是为了隔壁,他们这儿也不想被邻居的动乱牵连破坏了原有的安宁。

李大走出厨房外,对地上的人晓之以理道:“我们住这儿,不过是图个清净,你何必掺和旁人的事。”

“话都让你说了,”总角小厮此时凶得和大虫一个模子,“那碗药又不会吃死他。”

郑李黄正要离开,李大叫住他,走过来问道:“可探出了究竟?”

聊起这事,地上跪着的那个也颇为新奇,立即止了哭声,扭过头来侧耳倾听。

郑李黄摇头:“并无。”

“那你一夜未归,我还以为你成了刀下亡魂了呢。”

郑李黄斜睨了这总角小厮一眼。得亏这小子不在江湖行走,不然他不出三句话,必会挨揍。

李大却是对他的回话略有审视:“你也瞧不出对方是什么路子吗?”

郑李黄不置可否:“像是拿钱办事。”

地上跪着的那位又插嘴道:“不得了啦,隔壁那户从京城来这躲灾吗?”

李大和郑李黄嫌他多事,不约而同地又走远了几步。

郑李黄平日里话就不多,此时像是没什么可交代了似的,说着要回去看大虫了。

“且慢,”李大又问他道,“你追人一夜,可有瞧出其藏匿的去处?”

这事怪不得他多加在意。毕竟两家宅院紧挨着,若隔壁府上是非丛生,他们多少也会受些牵连。哪怕小爷无意介怀,李大他也会代为留心,以防波及出无妄之灾。

可郑李黄仍是一问三不知的口径:“我并未追他一夜。等他出了镇子后,我也未再追赶。夜里没回来不过是在口岸歇脚一晚。”

他的回话,李大实则不甚满意。

可接着郑李黄又转而同他说道:“我在渡口听说了隔壁那户,是因前些日子在水路上遭了水匪,才暂时歇脚于此地。”

倒是一户多灾多难的人家。

郑李黄回矮屋照看大虫去了。李大琢磨着他的话,踱步往回走。

而后他的腿就被地上的人抱住了。

“小爷还气呢?”

李大毕竟年长,不会同他一般见识,见他如此模样,还有点儿想发笑:“你若不想小爷气你,今后莫要惹是生非。无论隔壁是否住了人家,别家的事我们管不着。”

“我就知道,小爷不会因我拿了一碗药便生我的气。”

李大见他还不明白,气笑道:“你平日里总乱动药,如今还有胆子乱拿药喂给旁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总角小厮浑不在意道,“隔壁那个病秧子本就乱喝药。我都听说了。”

不过那会儿,他当场被轰了出来……

贾琏的屋子里。昭儿一想到自己脑子犯浑,竟然轻信不相熟之人的一碗药,放人进来给二爷吃,他后悔莫及,趴在床边哭道:“二爷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一头撞死算了!”

一旁林黛玉也还守着,她虽有些累了,但眼下上上下下也就剩她能说上几句话了。

紫鹃瞧昭儿如此模样,上前说道:“你如今说这些话还有何用。郎中请不来,琏二爷难不成只干等着?”

那跛足郎中倒也是奇人一个。昭儿等人前去医馆请人,那人竟回道,他坐馆行医,自然是姜太公钓鱼,哪有挪步上门的道理。

他这话说得才是歪理,可恰恰是贾府的人能理会得出个中意味,他们都以为是因那跛足郎中原先便与琏二爷言语不相投,才不愿再疗治琏二爷了。

至于镇子上还有几家医馆的郎中倒是都请来了,但皆是医术一言难尽,无不哄骗钱财,到头来百无一用,饱囊而去。

林黛玉问昭儿:“你说叫人去金陵薛家了?”

若非贾琏一直不醒,昭儿或许方才并不会一股脑都交代出来。

他点头应道:“按着脚程,几日便能到了。”

林黛玉闻言后也没再多问。

金陵薛家,祖上也曾盛极一时,不仅家财万贯,昔年助皇室之功,受封紫微舍人。高门权贵无不姻亲关系盘更错节,只不过如今后代不成器,门楣萧疏,不比先时光景。

如今薛家的王夫人与贾府宝玉之母王夫人乃是同胞姐妹,两家正儿八经的亲戚,想必也不会对贾琏见死不救。

林黛玉累了,得回去睡一会儿。紫鹃和雪雁扶着她出了院子,低声聊起了不久前来他们门外的那些衙差。

稳妥起见,当时林黛玉又叫昭儿等亲自送人回了公衙,本是为了息事宁人、安抚当地官差,却不想凑巧旁听到衙门中人说的一些闲话。

这事儿倒也巧了,公衙里的几个门子正在背一张“护官符”。

据说凡是各省地方官者,私下皆有一单,上头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为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公衙之人统统都要倒背如流,不然一时触犯,恐怕官爵甚至乃至性命都不保,因此便生出了本地名宦大族之家的谚俗口碑,称作为“护官符”。

说起这“护官符”,凡夫俗子不知道也就罢了,贾家人自是熟知。

林黛玉走在石道上,低声念起:“‘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后面还有。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雪雁服侍林黛玉歇下后,拉着紫鹃走到屋外,还奇怪道:“紫鹃姐姐,方才姑娘为何念起那几句‘口碑’来了?”

紫鹃摇头:“我也不知。”

雪雁未再多虑,随口道:“我倒是也想到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嗳!”紫鹃不由地拿手帕子捂她的嘴,“哪里来的晦气。”

说完,她也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她们这头歇下了,昭儿留在贾琏的屋子里,他又累又困,却又不敢睡下,只能支撑着眼帘,瞅着床上毫无动静的贾琏,却越想越害怕。

昭儿从未有过没人给他做主的时候,一想起自己竟然信了隔壁蛮横小儿的歹心,他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

心力憔悴之极,昭儿盯着那只外来的药碗,逐渐气上冲心,忽地起身抄起空碗扭头朝外头走去。

屋外其他人见了他这幅架势,也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拦他询问。

“我能有什么事,”昭儿说得格外冷静,“我去还东西。”

哪有人信他。他这幅样子去砸东西还差不多。

“凡事等薛家来人了再说!”有人劝他道。

“自然如此,”昭儿甩开自己身上的手,整了整领子,“你们且等着,我还完东西便回。”

李大守在自家大门内,此时哪敢给昭儿开门。

他一回头,就看见远处花厅内,他家小爷还处变不惊地同自己的小厮胡闹着呢:“门外的叫‘昭儿’,今后我便唤你‘香儿’吧。”

梳着总角的小厮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要啊,小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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