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还在长安的时候,被爹娘拎去书院念过几天书,也算知道些分合。有的乱世长达百年也看不到尽头,有的乱世则短短几年就会被平定。并不是百年的乱世没有天资卓越的混一之才,只是造化弄人,那些熠熠生辉的人总在夙愿达成的前一刻猝然离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会和谢长安发展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关系,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是朋友,却没有像知己那样交心,是君臣,却没有达到无条件的信任。虽然我知道谢长安的身世,知道谢长安的抱负,知道谢长安的才华,但我也同样知道其他谋士的这些事。
谢长安从不跟我讲他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我熟悉他,却并不了解他,有时候我总觉得他像个无关的过客,与我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看似生死与共,实际上却将自己的这颗心置身事外。
唯有一次,我似乎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但也是转瞬即逝。
当时我同他聊起长安,他喝了些酒,神态带了些迷离,朝我说:“长安兴明坊里,种着几棵紫藤,开花的时候像是瀑布一样,特别好看。主公来日回了长安,记得替我去看看。”
我疑惑问他:“你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吗,怎么会知道兴明坊里有紫藤?”兴明坊在东市偏僻角落,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紫藤。
谢长安好像稍稍愣了下神,旋即笑道:“我卜卦算到的。”
每次他有不想解释的事情时,都说是自己卜卦算到的。我直觉他是在骗我,却苦于找不到证据。
“那为什么要我替你去看?自己去不行吗?”我继续道。
他没有回答我,我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说:“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看看兴明坊里到底有没有紫藤。”
谢长安半天挤出来了一个“好”字。
我在那个瞬间看出了他的犹豫与不甘,甚至还带上了一抹类似愤世嫉俗的埋怨。
好像平时我所见到的这个人都是虚幻,只有刚刚的那一瞬,才是真实的他。
但我没能理解他忽然变化的情绪,直到我永远失去他时也没能问个明白。
我和谢长安的关系到底还是止步在了君臣以上,知己未满的状态。
失去他以后,我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想了很多却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但终归不是普通的君臣,因为我不会因为一个普通麾下的死那样伤心。
那天本是个寻常日子,寻常的天,寻常的太阳,寻常的微风,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今天过去,我还是我,谢长安也还是谢长安,几年之后我们要么入主中原,成为史书上的一则君臣佳话,要么一同战败,一起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狂野中……总不会有什么天人永隔。
当时我们刚刚攻下秣陵,天下的版图已有二分之一尽归我有。已经有官员开始上疏希望我能称帝,我心底仍抱有一丝不安,借口说如今天下纷乱,我大楚陛下生死不明,我的志向是重回长安整肃朝纲,没有丝毫僭越之心。
这话讲得足够冠冕堂皇,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谢长安却再一次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急切地想要让我称帝。
我们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但半夜我又拎了一壶酒跑到他的住处求和,询问他为何如此固执。
我同他剖析利弊,把自己的种种顾虑讲了清楚,此刻中原未得,只有半壁江山,仍缺少将才,若我称帝,便无法亲自作战,哪怕上了战场也只能在后方坐镇。
谢长安说:“我就是想要你在后方坐镇。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你仍每每身先士卒,每一场战争都令我们这些人提心吊胆……”
“我不会死的。”我说。我喜欢战场杀敌的感觉,也喜欢那种变幻莫测的不确定性。我了解自己的才能,我天生适合战场,若真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让我留在长安过日子,我反倒才会郁郁而终。
谢长安张开嘴,似乎想要反驳我,但他什么都没有讲,突兀地靠近我。
后面发生的事情是我想过的,却从未觉得它会实际发生,但还是发生了……谢长安亲吻了我。
他突兀地吻了我,又仓促地结束掉了,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我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谢长安通通避而不答,只跟我说:“今天太晚了,我送主公回去……若是主公执意想要知道,明日吧,明日我会去找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之后无论我问什么,谢长安都不再开口。
我只能朝他妥协,先行回府。
谢长安执意要送我回去,路上跟我说,我出门不喜欢带侍卫的习惯不好。我不以为意,说那又怎样,这世上单打独斗能赢过我的人凤毛麟角,我本身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走了一段路,人烟渐少,谢长安忽然停在了原地,抬头看眼月亮,问我:“如今是什么年岁了?”
“南安二十六年六月十五,怎么了?”我问。世道乱了,没有人顾得上变更年号,南安这个年号已从我出生用到了现在。
谢长安说:“又是十五了,这些年来,我总想着十五的晚上。”
“十五的晚上怎么样?”我问,月圆之夜而已,每月都有几天,有什么特别?
谢长安摇头,不愿回答,只是突然唤起了我的名字。
“书涟,你要统一天下,做一个好皇帝,让我看看史书里绮罗遍地四海升平的盛世。”
我点头。这不是废话。我当然会统一天下,会成为一个明君,与史书上的圣贤齐名,我的名字会和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一起永远流传下去,成为后世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话。
我更在意的是谢长安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从前他叫我宋将军,叫我主公,却还是第一次叫我书涟。我并不讨厌,甚至心底生出了几分欣喜,似乎他本该这样叫我。
但忽然,谢长安扑向我,将我按倒在了地上。
我听见羽箭离弦的声音。
动静引来了巡防的兵卒,全城戒严,而谢长安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后来仵作告诉我,当时刺客一共射丨出了三支暗箭,第一支就正中谢长安的心脏,一击毙命,他甚至连遗言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宋书涟的仓促离世令我茫然无措,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记不起来他已经不在了,和幕僚们说说笑笑的时候,顺口就会叫起他的名字,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回应。
但是什么都没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做个好皇帝。
我无数次回忆与他最后一次的交谈,那天晚上实在是太诡异,谢长安似乎知道会有刺客出现一样,甚至刚刚离开他的住处时他就说出了“暗箭难防”四个字,像是谶语。
但如果他知道这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不阻止我离开,为什么默许……甚至是催促着让我走向刺客的视野?
我想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很多年后,我到了长安,偶然兴明坊,并不抱希望地走了进去。
出乎我意料地是,兴明坊里真的有紫藤。
阳春三月,紫藤花缀在半空,真如瀑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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